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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

    背手为云覆手雨,纷纷轻薄何须数?

    君看管鲍贫时交,此道今人弃如土。

    昔时,齐国有管仲,字夷吾;鲍叔,字宣子,再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。后来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,举荐管仲为首相,位在已上。两人同心辅政,始终如一。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 :“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;吾尝三仕三见逐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遇时也;吾尝与鲍叔谈论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;吾尝与鲍叔为贾,分利多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 !”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,必曰“管鲍”。今日说两个朋友,偶然相见,结为兄弟,各舍其命,留名万古。

    春秋时,楚元王崇儒重道,招贤纳士。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,不可胜计。西羌积石山,有一贤士 ,姓左,双名伯桃,幼亡父母,勉力攻书,养成济世之才,学就安民之业。年近四旬,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,行仁政者少,恃强霸者多,未尝出仕。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,遍求贤士,乃携书一囊,辞别乡中邻友,径奔楚国而来。迤逦来到雍地,时值隆冬,风雨交作。有一篇《西江月》词,单道冬天雨景:

    习习悲风割面,蒙蒙细雨侵衣。催冰酿雪逞寒威,不比他时和气。山色不明常暗,日光偶震还微。天涯游子尽思归,路上行人应悔。

    左伯桃冒雨荡风,行了一日,衣裳都沾湿了。看看天色昏黄,走向村间,欲觅一宵宿处。远远望见竹林之中,破窗透出灯光,径奔那个去处。见矮矮篱笆,围着一间草屋,乃推开篱障,轻叩柴门。中有一人,启户而出。左伯桃立在檐下,慌忙施礼曰 :“小生西羌人氏,姓左,双名伯桃。欲往楚国,不期中途遇雨,无觅旅邸之处。求借一宵,来早便行,未知尊意肯容否?”那人闻言,慌忙答礼,邀入屋内。伯桃视之,止有一榻,榻上堆积书卷,别无他物。伯桃已知亦是儒人,便欲下拜。那人云 :“且未可讲礼,容取火烘干衣服,却当会话 。”当夜烧竹为火,伯桃烘衣。那人炊办酒食 ,以供伯桃,意甚勤厚。伯桃乃问姓名。其人曰 :“小生姓羊 ,双名角哀,幼亡父母,独居于此。平生酷爱读书,农业尽废。今幸遇贤士远来,但恨家寒,乏物为款,伏乞恕罪 。”伯桃曰 :“阴雨之中,得蒙遮蔽,更兼一饮一食,感佩何忘 !”当夜,二人抵足而眠,共话胸中学问,终夕不寐。

    比及天晓,淋雨不止 。角哀留伯桃在家,尽其所有相待,结为昆仲。伯桃年长角哀五岁 ,角哀拜伯桃为兄。一住三日,雨止道干。伯桃曰 :“贤弟有王佐之才,抱经纶之志,不图竹帛,甘老林泉,深为可惜 。”角哀曰 :“非不欲仕,奈未得其便耳 。”伯挑曰 :“今楚王虚心求士,贤弟既有此心,何不同往 ?”角哀曰 :“愿从兄长之命。”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,弃其茅屋,二人同望南方而进。

    行不两日,又值阴雨,羁身旅店中,盘费磬尽,止有行粮一包,二人轮换负之,冒雨而走。其雨未止,风又大作,变为一天大雪。怎见得?你看:

    风添雪冷,雪趁风威。纷纷柳絮狂飘,片片鹅毛乱舞。团空搅阵,不分南北西东;遮地漫天,变尽青黄赤黑。探梅诗客多清趣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

    二人行过岐阳,道经梁山路,问及樵夫,皆说 :“从此去百余里,并无人烟,尽是荒山旷野,狼虎成群,只好休去 。”伯桃与角哀曰 :“贤弟心下如何?”角哀曰 :“自古道死生有命,既然到此,只顾前进,休生退悔 。”又行了一日,夜宿古墓中,衣服单薄,寒风透骨。

    次日,雪越下得紧,山中仿佛盈尺 。伯桃受冻不过,曰:“我思此去百余里,绝无人家;行粮不敷,衣单食缺。若一人独往,可到楚国。二人俱去,纵然不冻死 ,亦必饿死于途中,与草木同朽,何益之有?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,贤弟可独赍此粮,于途强挣而去。我委的行不动了 ,宁可死于此地。待贤弟见了楚王,必当重用 ,那时却来葬我未迟 。”角哀曰:“焉有此理!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,义气过于骨肉。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?”遂不许,扶伯桃而行。行不十里,伯桃曰:“风雪越紧,如何去得 ?且于道傍寻个歇处 。”见一株枯桑,颇可避雪,那桑下止容得一人,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。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,拾些枯枝,以御寒气。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,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,浑身衣服,都做一堆放着。角哀大惊,曰 :“吾兄何为如此?伯桃曰 :“吾寻思无计,贤弟勿自误了,速穿此衣服,负粮前去,我只在此守死 。”角哀抱持大哭曰 :“吾二人死生同处,安可分离?”伯桃曰 :“若皆饿死,白骨谁埋 ?”角哀曰 :“若如此,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,兄可赍粮去,弟宁死于此 。”伯桃曰 :“我平生多病,贤弟少壮,比我甚强。更兼胸中之学,我所不及。若见楚君,必登显宦。我死何足道哉!弟勿久滞,可宜速往 。”角哀曰 :“今兄饿死桑中,弟独取功名,此大不义之人也!我不为之 。”伯桃曰 :“我自离积石山,至弟家中,一见如故 。知弟胸次不凡,以此劝弟求进。不幸风雨所阻,此吾天命当尽。若使弟亦亡于此,乃吾之罪也 。”言讫,欲跳前溪觅死。角哀抱住痛哭,将衣拥护,再扶至桑中,伯桃把衣服推开,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,但见伯桃神色已变,四肢厥冷,口不能言,以手挥令去。角哀寻思 :“我若久恋,亦冻死矣,死后谁葬吾兄?”乃于雪中再拜伯桃,哭曰 :“不肖弟此去,望兄阴力相助。但得微名,必当厚葬?”伯桃点头半答,角哀取了衣粮,带泣而去。伯桃死于桑中。后人有诗赞云:

    寒来雪三尺,人去途千里。

    长途苦雪寒,何况囊无米?

    并粮一人生,同行两人死;

    两死诚何益?一生尚有恃。

    贤哉左伯桃!陨命成人美。

    角哀捱着寒冷,半饥半饱,来至楚国,于旅邸中歇定。次日入城,问人曰 :“楚君招贤,何由而进?”人曰 :“宫门外设一宾馆,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士。”角哀径投宾馆前来,正值上大夫下车。角哀乃向前而揖,裴仲见角哀在虽褴缕,器宇不凡,慌忙答礼,问曰 :“贤士何来 ?”角哀曰:“小生姓羊,双名角哀,雍州人也。闻上国招贤,特来归投 。”裴仲邀入宾馆,具酒食以进,宿于馆中。

    次日,裴仲到馆中探望,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,试他学问如何。角哀百问百答,谈论如流。裴仲大喜。入奏元王,王即时召见,问富国强兵之道。角哀首陈十策 ,皆切当世之急务。元王大喜。设御宴以待之,拜为中大夫,赐黄金百两,彩段百匹。角哀再拜流涕,元王大惊而问曰:“卿痛哭者何也 ?”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,-一奏知。元王闻其言,为之感伤。诸大臣皆为痛惜。元王曰 :“卿欲如何?”角哀曰 :“臣乞告假,到彼处安葬伯桃已毕,却回来事大王 。”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夫,厚赐葬资,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。

    角哀辞了元王,径奔梁山地面,寻旧日枯桑之处。果见伯桃死尸尚在,颜貌如生前一般。角哀乃再拜而哭,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,卜地干浦塘之原:前临大溪,后靠高崖,左右诸峰环抱,风水甚好。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,穿戴大夫衣冠;置内棺外椁,安葬起坟;四围筑墙栽树;离坟三十步建亭堂;塑伯桃仪容;立华表,柱上建牌额;墙侧盖瓦屋,令人看守。造毕,设祭于享堂,哭泣甚切。乡老从人无不下泪。祭罢,各自散去。

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,感叹不已 。忽然一阵阴风飒飒,烛灭复明。角哀视之,见一人于灯影中,或进或退,隐隐有哭声。角衰叱曰 :“何人也?辄敢夤夜而入 !”其人不言。角哀起而视之,乃伯桃也。角哀大惊!问曰 :“兄阴灵不远,今来见弟,必有事故 。”伯桃曰 :“感贤弟记忆,初登仕路,奏请葬吾,更赠重爵,并棺椁衣衾之美,凡事十全。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,此人在世时,为刺秦王不中被戮,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。神极威猛,每夜仗剑来骂吾曰:‘汝是冻死饿杀之人,安敢建坟居吾上肩,夺吾风水?若不迁移他处 ,吾发墓取尸,掷之野外 !’有此危难 ,特告贤弟 。望改葬于他处,以免此祸 。”角哀再欲问之,风起忽然不见。角哀在享堂中,一梦惊觉,尽记其事。

    天明,再唤乡老 ,问 :“此处有坟相近否 ?”乡老曰:“松阴中有荆轲墓,墓前有庙 。”角哀曰 :“此人昔刺秦王,不中被杀 ,缘何有坟于此 ?”乡老曰 :“高渐离乃此间人,知荆轲被害,弃尸野外,乃盗其尸,葬于此地。每每显灵。土人建庙于此,四时享祭,以求福利 。”角哀闻其言,遂信梦中之事。引从者径奔荆轲庙,指其神而骂曰:“汝乃燕邦一匹夫,受燕太子奉养,名姬重宝,尽汝受用。不思良策以副重托,入秦行事,丧身误国,却来此处惊惑乡民,而求祭祀!吾兄左伯桃,当代名儒,仁义廉洁之上,汝安敢逼之?再如此,吾当毁其庙,而发其家,永绝汝之根本!”骂讫,却来伯桃墓前祝曰:“如荆轲今夜再来,兄当报我。”

    归至享堂 ,是夜秉烛以待 。果见伯桃硬咽而来 ,告曰:“感贤弟如此,奈荆轲从人极多,皆土人所献。贤弟可束草为人,以彩为衣,手执器械,焚于墓前。吾得其助,使荆轲不能侵害 。”言罢不见。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,以彩为衣,各执刀枪器械,建数十于墓侧,以火焚之。祝曰 :“如其无事,亦望回报 。”归至享堂,是夜闻风雨之声,如人战敌。角哀出户观之,见伯桃奔走而来,言曰 :“弟所焚之人,不得其用。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,不久吾尸必出墓矣。望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,免受此祸 。”角哀曰 :“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!弟当力助以战之 。”伯桃曰 :“弟,阳人也,我皆阴鬼;阳人虽有勇烈,尘世相隔,焉能战阴鬼也?虽苕草之人,但能助喊,不能退此强魂 。”角哀曰 :“兄且去,弟来日自有区处。”次日,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,打毁神像。方欲取火焚庙,只见乡老数人,再四哀求曰 :“此乃一村香火,若触犯之,恐贻祸于百姓 。”须臾之间,土人聚集,都来求告。角哀拗他不过,只得罢了。

    回到享堂,修一道表章,上谢楚王,言 :“昔日伯桃并粮与臣,因此得活,以遇圣主。重蒙厚爵,平生足矣,容臣后世尽心图报 。”词意甚切。表付从人,然后到伯桃墓侧,大哭一场。与从者曰:“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,去往无门,吾所不忍。欲焚庙掘坟,又恐拂土人之意。宁死为泉下之鬼 ,力助吾兄,战此强魂。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之右,生死共处,以报吾兄并粮之义。回奏楚君,万乞听纳臣言,永保山河社稷。”言讫,掣取佩剑,自刎而死。从者急救不及,速具衣棺殡殓,埋于伯桃墓侧。

    是夜二更,风雨大作,雷电交加,喊杀之声 ,闻数十里。清晓视之,荆轲墓上,震烈如发,白骨散于墓前 。墓边松柏,和根拔起。庙中忽然起火,烧做白地。乡老大惊,都往羊、左二墓前,焚香展拜。从者回楚国,将此事上奏元王。元王感其义重,差官往墓前建庙,加封上大夫,敕赐庙额曰 :“忠义之祠 ”,就立碑以记其事。至今香火不断 。荆轲之灵自此绝矣。土人四时祭祀,所祷甚灵。有古诗云:

    古来仁义包天地,只在人心方寸间。

    二士庙前秋日净,英魂常伴月光寒。

第十三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

    闲向书斋阅古今,偶逢奇事感人心;

    忠臣翻受奸臣制,肮脏英雄泪满襟。

    休解绶,慢投簪,从来日月岂常阴。

    到头祸福终须应,天道还分贞与淫。

   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,圣人在位,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,浊乱了朝政,险些儿不得太平。那奸臣是谁?姓严,名嵩,号介溪,江西分宜人氏。以柔媚得幸,交通宦官,先意迎合,精勤斋醮,供奉青词,由此骤致贵显。为人外装曲谨,内实猜刻。谗害了大学士夏言,自己代为首相。权尊势重,朝野侧目。儿子严世蕃,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。他为人更狠,但有些小人之才,博闻强记,能思善算,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,凡疑难大事,必须与他商量;朝中有“大丞相”“小丞相”之称。他父子济恶,招权纳贿,卖官鬻爵。官员求富贵者,以重赂献之,拜他门下做干儿子,即得超迁显位。由是不肖之人,奔走如市。科道衙门,皆其心腹牙爪。但有与他作对的,立见奇祸:轻则杖谪,重则杀戮,好不利害!除非不要性命的,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。若不是真正关龙逢、比干,十二分忠君爱国的,宁可误了朝廷,岂敢得罪宰相?其时有无名于感慨时事,将《神童诗》改成四句云:

    少小休勤学,钱财可立身,

    君看严宰相,必用有钱人。

    又改四句,道是:

    天子重权豪,开言惹祸苗。

    万般皆下品,只有奉承高。

    只为严蒿父子恃宠贪虐,罪恶如山,引出一个忠臣来,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,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。一时身死,万古名扬。正是:家多孝子亲安乐,国有忠臣世泰平。

    那人姓沈,名炼,别号青霞,浙江绍兴人氏。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,济世安民之志。从幼幕诸葛孔明之为人。孔明文集上有《前出师表》、《后出师表》,沈炼平日爱诵之 ,手自抄录数百遍,室中到处粘壁。每逢酒后,便高声背诵。念到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 ”,往往长叹数声,大哭而罢。以此为常,人都叫他是狂生。嘉靖戊戌年,中了进士,除授知县之职。他共做了三处知县,那三处?溧阳、茌平、清丰。这三任官做得好,真个是:

    吏肃惟遵法,官清不爱钱。豪强皆敛手,百姓尽安眠。因他生性伉直,不肯阿奉上官,左迁锦衣卫经历。一到京师,看见严家赃秽狼藉,心中甚怒。

    忽一日,值公宴,见严世蕃倨傲之状,已自九分不像意。饮至中间,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,旁若无人;索巨觥飞酒,饮不尽者罚之。这巨觥约容酒斗余,两坐客惧世蕃威势,没人敢不吃。只有一个马给事,天性绝饮,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。马给事再三告免,世蕃不依。马给事略沾,面便发赤,眉头打结,愁苦不胜。世蕃自去下席,亲手揪了他的耳朵,将巨觥灌之。那给事出于无奈,闷着气,一连几口吸尽。不吃也罢,才吃下时,觉得天在下,地在上,墙壁都团团转动,头重脚轻,站立不住。世蕃拍手呵呵大笑。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,忽然揎袖而起,抢那只巨觥在手,斟得满满的,走到世蕃面前说道 :“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,已沾醉不能为礼。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。”世蕃愕然,方欲举手推辞,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:“此杯别人吃得,你也吃得。别人怕着你,我沈炼不怕你 !”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,世蕃一饮而尽。沈炼掷杯于案,一般拍手呵呵大笑。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,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。世蕃假醉,先辞去了。沈炼也不送,坐在椅上叹道:“咳!‘汉贼不两立’!‘汉贼不两立!”一连念了七八句 。这句书也是《出师表》上的说话,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。众人只怕世蕃听见,到替他捏两把汗。

    沈炼全不为意,又取酒连饮了几杯,尽醉方散。睡到五更醒来,想道 :“严世蕃这厮,被我使气,逼他饮酒,他必然记恨,来暗算我。一不做,二不休,有心只是一怪,不如先下手为强。我想严嵩父子之恶,神人怨怒,只因朝廷宠信甚固。我官卑职小,言而无益;欲待觑个机会,方才下手。如今等不及了,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,虽然击他不中,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 。”就枕头上思想疏稿,想到天明有了。起来焚香盥手,写就表章。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、穷凶极恶、欺君误国十大罪,乞诛之以谢天下。

    圣旨下道 :“沈炼谤讪大臣,沽名钓誉,着锦衣卫重打一百,发去口外为民 。”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,定要将沈炼打死。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,那人姓陆,名炳,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。况且又是属官,相处得好的。因此反加周全,好生打个出头棍儿 ,不甚利害。户部注籍:保安州为民。沈炼带着棒疮,即时收拾行李,带领妻子,雇着一辆车儿,出了国门,望保安进发。原来沈公夫人徐氏,所生四个儿子。长子沈襄,本府廪膳秀才,一向留家。次子沈衮、沈褒,随任读书。幼子沈痔,年方周岁。嫡亲五口儿上路,满朝文武,惧怕严家,没一个敢来送行。有诗为证 :“一纸封章忤庙廊,萧然行李入遐荒。相知不敢攀鞍送,恐触权奸惹祸殃 。”

    一路上辛苦,自不必说,且喜到了保安州了。那保安州属宣府,是个边远地方 ,不比内地繁华。异乡风景,举目凄凉。况兼连日阴雨,天昏地黑,倍加惨戚。欲赁间民房居住,又无相识指引,不知何处安身是好。正在傍徨之际,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。看见中旁行李,又见沈炼一表非俗,立住了脚,相了一回。问道 :“官人尊姓?何处来的 ?”沈炼道 :“姓沈。从京师来 。”那人道 :“小人闻得京有个沈经历,上本要杀严嵩父子,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?”沈炼道 :“正是 。”那人道:“仰慕多时,幸得相会。此非说话之处,寒家离此不远,便请携宝眷同行,到寒家权下 ,再作区处 。”沈炼见他十分殷勤,只得从命。

    行不多路,便到了。看那人家,虽不是个大大宅院,却也精致。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,纳头便拜。沈炼慌忙答礼,问道:“足下是谁?何故如此相爱 ?”那人道 :“小人姓贾,名石,是宣府卫一个舍人。哥哥是本卫千户,先年身放。无子,小人应袭。为严贼当权,袭职者要重赂,小人不愿为官。托赖祖荫,有数亩薄田,务农度日,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,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。又闻编管在此,小人渴欲一见,不意天遣相遇,三生有幸 !”说罢又拜下去。沈公再三扶起,便教沈衮、沈褒与贾石相见。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 ,交卸了行李,打发车夫等去了。分付庄客宰猪买酒,管待沈公一家。贾石道:“这等雨天,料阁下也无处去,只好在寒家安歇了。请安心多饮几杯,以宽劳顿 。”沈炼谢道 :“萍水相逢,便承款宿,何以当此 ?”贾石道 :“农庄粗粝 ,休嫌简慢 。”当日宾主酬酢,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。两边说得情投意合,只恨相见之晚。

    过了一宿。次早 ,沈炼起身,向贾石说道 :“ 我要寻所房子,老小,有烦舍人指引 。”贾石道:“要什么样的房子?”沈炼道:“只像宅上这一所,十分足意了,租价但凭尊教。”贾石道 :“不妨事 。”出去踅了一回,转来道 :“赁房尽有,只是龌龊低洼,急切难得中意的 。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,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。等阁下还朝,小人回来,可不稳便?”沈炼道:“虽承厚爱,岂敢占舍人之宅?此事决不可!”贾石道:“小人虽是村农 ,颇识好歹。慕阁下忠义之士,想要执鞭坠镫,尚且不能、今日天幸降临,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,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。不须推逊 。”话毕,慌忙分付庄客,推个车儿,牵个马儿,带个驴儿,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。其余家常动使家火,都留与沈公日用,沈炼见他慨爽,甚不过意,愿与他结义为兄弟 。贾石道 :“小人是一介村农,怎敢僭扳贵宦?”沈炼道:“大丈夫意气相许,那有贵贱?”贾石小沈炼五岁,就拜沈炼为兄。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,贾石也唤妻子出来,都相见了,做了一家儿亲戚。贾石陪过沈炼吃饭,已毕,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。自此,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 。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 。诗曰 :“倾盖相逢意气真,移家借宅表情亲。世间多少亲和友,竞产争财愧死人 !”

   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 ,贬斥到此,人人敬仰,都来拜望,争识其面。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,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,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。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,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上的故事。说到关心处,有时毛发倒竖 ,拍案大叫;有时悲歌长叹,涕泪交流。地方若老若小,无不耸听欢喜。或时唾骂严贼,地方人等齐声附和;其中若有不开口的,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。一时高兴,以后率以为常。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,都来合他去射箭。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,用布包裹,一写“唐奸相李林甫”,一写“宋奸相秦桧 ”,一写”明奸相严嵩 ”。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。假如要射李林甫的,便高声骂道 :“李贼看箭 !”秦贼、严贼,都是如此。北方人性直,被沈经历口舌得热闹了,全不虑及严家知道。

    自古道 :“若要不知 ,除非莫为 。”世间只有权势之家,报新闻的极多,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。严嵩父子深以为恨,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,方免其患。适值宣大总督员缺,严阁老分付吏部,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。吏部依言,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。杨顺往严府拜辞,严世蕃置酒送行。席间屏人而语,托他要查沈炼过失。杨顺领命,唯唯而去。正是:

    合成毒药惟需酒,铸就钢刀待举手。

    可怜忠义沈经历,还向偶人夸大口!

   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,适遇大同鞑虏俺答,引众人寇应州地方,连破了四十余堡 ,掳去男妇无算。杨顺不敢出兵救援,直待鞑虏去后,方才遣兵调将 ,为追袭之计。一般筛锣击鼓,扬旗放炮,都是鬼弄,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?杨顺情知失机惧罪,密谕将士 :“搜获避兵的平民,将他朁刂头斩首,充做鞑虏首绶,解往兵部报功 。”那一时,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。沈炼闻知其事,心中大怒!写书一封,教中军官送与杨顺。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,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,那里肯与他送。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 ,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,亲自投递。杨顺接来看时,书中大略说道:“一人功名事极小,百姓性命事极大。杀平民以冒功,于心何忍!况且遇鞑贼,止于掳掠;遇我兵,反加杀戮。是将帅之恶,更胜于鞑虏矣 !”书后又附诗一首。诗云:

    杀生报主意何如?解道功成万骨枯。

    试听沙场风雨夜,冤魂相唤觅头颅。

    杨顺见书大怒,扯得粉碎。

   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,率领门下子弟,备了祭礼,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。又作《塞下吟》云:

    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已著劳。

    不斩单于诛百姓,可怜冤血染霜刀。

    又诗云:

    本为求生来避虏,谁知避虏反戕生!

    早知虏首将民假,悔不当时随虏行。

   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,姓罗,名铠,抄得此诗并祭文,密献于杨顺。杨顺看了 ,愈加怨恨,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,诗曰:

    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枉著劳。

    何似借他除佞赋,不须奏请上方刀。

    写就密书,连改诗封固,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。书中说 :“沈炼怨恨相国父子,阴结死士剑客,要乘机报仇。前番鞑虏入寇,他吟诗四句,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,意在不轨 。”世蕃见书大惊!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。路楷曰 :“不才若往按彼处,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 。 ”世蕃大喜,即分付都察院 :“便差路楷巡按宣大 。”临行,世蕃治酒款别,说道 :“烦寄语杨公,同心协力,若能除却这心腹大患,当以侯伯世爵相酬,决不失信于二公也 。”路楷领诺。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,来到宣府到任,与杨总督相见了。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,一一对杨顺说知。杨顺道 :“学生为此事,朝思暮想,废寝忘餐,恨无良策,以置此人于死地 。”路楷道 :“彼此留心。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,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,不可挫过 。”杨顺道:“说得是!倘有可下手处,彼此相报。”当日相别去了。

   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,一夜不睡。次日坐堂,只见中军官报道:“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,伏听钧旨。”杨顺道 :“唤进来 。”解官磕了头,递上文书。杨顺拆开看了,呵呵大笑。这二名妖贼 ,叫做阎浩、杨胤夔,系妖人萧芹之党。

   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,向来出入虏地,惯以烧香惑众,哄骗虏酋俺答,说自家有奇术,能咒人使人立死,喝城使城立颓。虏酋愚甚,被他哄动,尊为国师。其党数百人,自为一营。俺答几次入寇,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导,中国屡受其害。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,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,对他说道 :“天朝情愿与你通好,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 ,名为‘马市’。两下息兵罢战,各享安乐,此是美事。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,和好不终。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,全无术法,只是狡伪。哄诱你家抢掠地方,他于中取事。郎主若不信,可要萧芹试其术法。委的喝得城颓,咒得人死,那时合当重用;若咒人人不死,喝城城不颓,显是欺诳,何不缚送天朝?天朝感郎主之德,必有重赏。‘马市’一成,岁岁享无穷之利,煞强如抢掠的勾当。”脱脱点头道:“是 。”对郎主俺答说了,俺答大喜。约会萧芹,要将千骑随之,从右卫而入 ,试其喝城之技。萧芹自知必败,改换服色,连夜脱身逃走 ,被居庸关守将盘诘,并其党乔源、张攀隆等拿住,解到史侍郎处。招称妖党甚众,山陕畿南处处俱有,一向分头缉捕。

    今日阎浩、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。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,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,二者要借这个题目,牵害沈炼,如何不喜?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,道 :“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,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,圣上所最怒。如今将妖贼阎浩、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,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,沈炼因失职怨望,教浩等煽妖作幻,勾虏谋逆。天幸今日被擒,乞赐天诛,以绝后患 。先用密禀禀知严家,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。料这番沈炼之命,必无逃矣。”路楷拍手道:“妙哉,妙哉!”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,约齐了同时发本。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,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。那刑部尚书许论,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,听见严府分付 ,不敢怠慢,连忙覆本,一依杨、路二人之议”圣旨倒下: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。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;路楷纪功,升迁三级,俟京堂缺推用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,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于狱中。慌得徐夫人和沈衮、沈褒没做理会,急寻义叔贾石商议。贾石道 :“此必杨、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。既然下狱,必然诬陷以得罪。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,待等严家势败,方可出头。若住在此处,杨、路二贼,决不干休 。”沈衮道 :“未曾看得父亲下落 ,如何好去 ?”贾石道 :“ 尊大人犯了对头,决无保全之理。公子以宗祀为重,岂可拘于小孝,自取灭绝之祸?可劝令堂老夫人,早为远害全身之计。尊大人处,贾某自当央人看觑,不烦悬念。”二沈便将贾石之言,对徐夫人说知。徐夫人道 :“你父亲无罪陷狱,何忍弃之而去?贾叔叔虽然相厚,终是个外人。我料杨、路二贼奉承严氏,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,终不然累及妻子?你若畏罪而逃,父亲倘然身死,骸骨无收,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 ,何颜在世为人乎 ?”说罢,大哭不止”沈衮、沈褒齐声恸哭。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,叹惜而去。

    过了数日,贾石打听的实,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,问成死罪。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。杨顺自知理亏,只恐临时处决,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,不好看相。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,将沈炼结果了性命。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,母子痛哭,自不必说。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,买出尸首,嘱付狱卒 :“若官府要枭示时,把个假的答应 。”却瞒着沈衮兄弟,私下备棺盛殓,埋于隙地。事毕 ,方才向沈衮说道 :“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,直待事平之后,方好指点与你知道,今犹未可泄漏 。”沈衮兄弟感谢不已。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,沈衮道 :“极知久占叔叔高居,心上不安。奈家母之意,欲待是非稍定,搬回灵枢,以此迟延不决 。”贾石怒道 :“我贾某生平,为人谋而尽忠,今日之言,全是为你家门户,岂因久占住房,说发你们起身之理?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,我亦不敢相强。但我有一小事,即欲远出,有一年半载不回,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。”觑着辟上贴得有前、后《出师表》各一张,乃是沈炼亲笔楷书。贾石道:“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,一路上做个纪念。他日相逢,以此为信 。”沈衮就揭下二纸,双手折迭,递与贾石。贾石藏于袖中,流泪而别。原来贾石算定杨、路二贼设心不善,虽然杀了沈炼,未肯干休,自己与沈炼相厚,必然累及。所以预先逃走,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。不在活下。

   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,有了圣旨,便于狱中取出阎浩、杨胤夔斩讫,并要割沈炼之首,一同枭示。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,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?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,心中不满,便向路楷说道 :“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,以侯伯爵相酬。今日失言,不知何故?”路楷沉思半晌,答道 :“沈炼是严家紧对头,今止诛其身,不曾波及其子,斩草不除根,萌芽再发。相国不足我们之意,想在于此 。”杨顺道 :“若如此,何难之有?如今复上个本,说沈炼虽诛,其子亦宜知情,还该坐罪,抄没家私。庶国法可伸,人心知惧。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,并借屋与他住的,一齐拿来冶罪。出了严家父子之气,那时却将前言取赏,看他有何推托 ?”路楷道 :“此计大妙。事不宜迟,乘他家属在此,一网而尽,岂不快哉!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,却又费力 。”杨顺道 :“高见甚明 。”一面写表申奏朝廷,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,自述孝顺之意;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,着用心看守犯属,勿容逃逸。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。诗云:

    破巢完卵从来少,削草除根势或然。

    可惜忠良遭屈死,又将家属媚当权。

    再过数日,圣旨下了。州里奉着宪牌,差人来拿沈炼家属,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,一一挨拿。只有贾石名字,先经出外,只得将在逃开报。此见贾石幾之明也。时人有诗赞云:

    义气能如贾石稀,全身远避更知几?

    任他罗网空中布,争奈仙禽天外飞?

   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、沈褒,亲自鞠问,要他招承通虏实迹。二沈高声叫屈,那里肯招?被杨总督严刑拷打,打得体无完肤。沈衮、沈褒熬炼不过 ,双双死于杖下。可怜少年公子,都入枉死城中。其同时拿到犯人,都坐个同谋之罪。累死者何止数十人!幼子沈展尚在襁褓,免罪,随着母徐氏,另徙在云州极边,不许在保安居住。

   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 :“沈炼长于沈襄 ,是绍兴有名秀才。他时得地,必然衔恨于我辈。不若一井除之,永绝后患。亦相国知我用心 。”杨顺依言,便行文书到浙江,把做钦犯,严提沈襄来问罪。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,择取有才干的差人,赍文前去,嘱他中途伺便,便行谋害,就所在地方,讨个病状回缴。事成之日,差人重赏。金绍许他荐本超迁。

    金绍领了台旨,汲汲而回。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,无过是张千、李万,金绍唤他到私衙,赏了他酒饭,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。张千 、李万道 :“小人安敢无功受赐 ?”金绍道 :“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,是总督杨爷赏你的,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。一路不要放松他 ,须要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回来还有重赏。若是怠慢,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,你两个去回话 。”张千、李万道 :“莫说总督老爷钧旨,就是老爷分付,小人怎敢有违 ?”收了银两 ,谢了金经历,在本府认领下分文,疾忙上路,往南进发。

    却说沈襄,号小霞,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。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,发去口外为民,甚是挂怀。欲亲到保安州一看,因家中无人主管,行止两难。忽一日,本府差人到来,不由分说,将沈襄锁缚,解到府堂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,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,嘱他一路小心。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,俱已死于非命,母亲又远徙极边,放声大哭。哭出府门,只见一家老小,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。原来文书上有“奉旨抄没”的话,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,将人口尽皆逐出。沈小霞听说,真是苦上加苦,哭得咽喉无气。霎时间,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。明知此去多凶少吉,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。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,送与二位公差,求他路上看顾女婿。公差嫌少不受。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,方才收了。沈小霞带着哭 ,分付孟氏道 :“我此去死多生少,你休为我忧念,只当我已死一般,在爷娘家过活。你是书礼之家,谅无再醮之事,我也放心得下。”指着小妻闻淑女,说道:“只这女子,年纪幼小,又无处着落,合该教他改嫁。奈我三十无子,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。他日倘生得一男,也不绝了沈氏香烟。娘子,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,一发带到他丈人家去住几时。等待十月满足,生下或男或女,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。”话声未绝,只见闻氏淑英说道 :“官人说那里话!你去数千里之外,没个亲人朝夕看觑,怎生放下?大娘自到院家去,奴家情愿蓬首垢面,一路伏待官人前行。一来官人免致寂寞,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 。”沈小霞道 :“得个亲人做伴,我非不欲。但此去多分不幸,累你同死他乡,何益?”闻氏道 :“老爷在朝为官,官人一向在家,谁人不知?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,家乡隔绝,岂是同谋?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,决然罪不至死。就使官人下狱,还留贱妾在外,尚好照管 。”孟氏也放丈夫不下,听得闻氏说得有理 ,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。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,又见孟氏苦劝,只得依允。

    当夜,众人齐到孟春元家,歇了一夜。次早,张千、李万催趱上路。闻氏换了一身布衣,将青布裹头,别了孟氏,背着行李,跟着沈小霞便走。那时分别之苦,自不必说。一路行来,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,茶汤饭食,都亲自搬取。张千、李万初还好言好语,过了扬子江,到徐州起旱,料得家乡已远,就做出嘴睑来。呼么喝六,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。闻氏看在眼里,私对丈夫说道 :“看那两个泼差人,不怀好意。奴家女流之辈,不识路径,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,须是用心提防。”沈小霞虽然点头,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。

    又行了几日,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,私下商量说话。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,其白如霜,忽然心动,害怕起来。对闻氏说道:“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 ,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。明日是济宁府界上 ,过了府去,便是大行山、梁山泺,一路荒野,都是响马出入所之。倘到彼处,他们行凶起来,你也救不得我,我也救不得你,如何是好 ?”闻氏道:“既然如此,官人有何脱身之计,请自方便。留奴家在此,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 !”沈小霞道 :“济宁府东门内,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。此人最有侠气,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。我明日去投奔他,他必然相纳。只怕你妇人家,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,累你受苦,于心何安 ?你若有力量支持他,我去也放胆。不然,与你同生同死,也是天命当然,死而无怨 。”闻氏道 :“官人有路尽走 ,奴家自会摆布 ,不劳挂念 。”这里夫妻暗地商量,那张千、李万辛苦了一日,吃了一肚酒,软软的熟睡,全然不觉。

    次日,早起上路。沈小霞问张千道 :“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?”张千道 :“只四十里,半日就到了 。”沈小霞道 :“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。他先前在京师时,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,有文契在此。他管过北新关,正有银子在家。我若去取讨前欠,他见我是落难之人,必然慨付。取得这项银两,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,免致吃苦 。”张千意思有些作难,李万随口应承了,向张千耳边说道 :“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,况爱妾、行李都在此处 ,料无他故。放他去走一遭,取得银两,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,有何不可?”张千道 :“虽然如此,到饭店安歇行李,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,你紧跟着同去,万无一失 。”

    话休絮烦。看看巳牌时分,早到济宁城外。拣个洁净店儿,安放了行李。沈小霞便道 :“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,转来吃饭未迟。”李万道:“我同你去。或者他家留酒饭,也不见得。”闻氏故意对丈夫道 :“常言道:人面逐高低,世情看冷暖。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,见老爷死了,你又在难中,谁肯唾手交还?枉自讨个厌贱 ,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 。”沈小霞道 :“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,好歹去走一遭,不折了什么便宜。”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,一力撺掇该去。沈小霞分付闻氏道:“耐心坐坐,若转得快时,便是没想头了。他若好意留款,必然有些赍发,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。这几日在牲口上坐,看你好生不惯 。”闻氏觑个空,向丈夫丢个眼色。又道 :“官人早回,休教奴久等则个 。”李万笑道:“去多少时,有许多说话,好不老气!”闻氏见丈夫去了,故意招李万转来,嘱付道:“若冯家留饭,坐得久时 ,千万劳你催促一声。 ”李万答应道 :“不消分付。”

    比及李万下阶时,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。李万托着大意,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,东门冯主事家,他也认得,全不疑惑。走了几步,又里急起来,觑个毛坑上,自在方便了,慢慢的望东门面去。

    却说沈小霞回看头时,不见了李万,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。也是小霞合当有救,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。两人京中,旧时识熟,此时相见,吃了一惊!沈襄也不作揖,扯住冯主事衣袂道 :“借一步说话 。”冯主事已会意了,便引到书房里面。沈小霞放声大哭 ,冯主事道:“年侄,有话快说,休得悲伤,误其大事 。”沈小霞哭诉 :“父亲被严贼屈陷,已不必说了。两个舍弟随任的,都被杨顺、路楷杀害。只有小侄在家,又行文本府,提去问罪 。一家宗祀,眼见灭绝。又两个差人,心怀不善,只怕他受了杨、路二贼之嘱,到前途大行、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。寻思一计,脱身来投老年伯。老年伯若有计相庇,我亡爷在天之灵,必然感激。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,便就此触阶而死。死在老年伯面前,强似死于奸贼之手 。”冯主事道 :“贤侄,不妨。我家卧室之后,有一层复壁,尽可藏身,他人搜检不到之处,我送你在内权住数日,我自有道理 。”沈襄拜谢道 :“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。”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,引入卧房之后。揭开地板一块,有个地道。从此钻下,约走五六十步,便有亮光。有小小廊屋三间,四面皆楼墙围裹,果是人迹不到之处。每日茶饭,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。他家法极严,谁人敢泄漏半个字?正是:

    深山堪隐豹,柳密可藏鸦。

    不须愁汉吏,自有鲁朱家。

    且说这一日,李万上了毛坑,望东门冯家而来。到于门首,问老门公道 :“生事老爷在家么 ?”老门公道 :“在家里。”又问道 :“有个穿白的官人 ,来见你老爷,曾相见否 ?”老门公道 :“正在书房里吃饭哩 。”李万听说,一发放心。看看等到未牌,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。李万急上前看时,不是沈襄。那官人径自出门了 。李万等得不耐烦,肚里又饥,不免问老门公道 :“ 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,如何只管坐了去,不见出来 ?”老门公道 :“ 方才出去的不是 ?”李万道 :“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 ?”老门公道 :“ 这到不知 。”李万道 :“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 ?”老门公道 :“ 是老爷的小舅,常常来的 。”李万道 :“老爷如今在哪里 ?”老门公 :“老爷每常饭后 ,定要睡一觉 ,此时正好睡哩 。”李万听得话不投机,心下早有二分慌了 。便道 :“ 不瞒大伯说,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。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,号沈小霞,系钦提人犯。小人提押到于贵府,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,要来拜望 。在下同他到宅,他进宅去了,在下等候多时,不见出来,想必还在书房中。大伯,你还不知道?烦你去催促一声,教他快快出来,要赶路走 。”老门公故意道 :“你说的是甚么说话?我一些不懂 。”李万耐了气 ,又细细的说一遍。老门公当面的一啐 ,骂道 :“见鬼!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?老爷在丧中,一概不接外客。这门上是我的干纪,出入都是我通禀。你却说这等鬼话!你莫非是白日撞么?强装甚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。快快请退,休缠你爷的帐 !”李万听说,愈加着急,便发作起来道 :“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,不是当耍的。请你老爷出来,我自有话说。”老门公道 :“老爷正瞌睡,没甚事,谁敢去禀!你这獠子,好不达时务 !”说罢,洋洋的自去了。李万道:“ 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,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?想沈襄定然在内,我奉军门钧帖,不是私事,便闯进去怕怎的?”李万一时粗莽,直撞入厅来,将照壁拍了又拍,大叫道 :“沈公子好走动了 。”不见答应。一连叫唤了数声,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,出来问道 :“管门的在那里?放谁在厅上喧嚷 ? ”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,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,向西边走去了。李万道 :“莫非书房在那西边?我且自去看看,怕怎的 !”从厅后转西走去,原来是一带长廊。李万看见无人,只顾望前而行。只见屋宇深邃,门户错杂,颇有妇人走动。李万不敢纵步,依旧退回厅上。听得外面乱嚷,李万到门首看时,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,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。张千一见了李万,不由分说,便骂道 :“好伙计!只贪图酒食,不干正事!巳牌时分进城,如今申牌将尽,还在此闲荡!不催趱犯人出城去 ,待怎么 ?”李万道 :“呸!那有什么酒食?连人也不见个影儿 !”张千道 :“是你同他进城的 。”李万道 :“我只登了个东,被蛮子上前了几步,跟他不上。一直赶到这里。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,我说定是他了。等到如今不见出来,门上人又不肯通报,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。老哥,烦你在此等候等候,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。”张千道 :“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。是甚么样犯人?却放他独自行走!就是书房中,少不得也随他进去。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?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。这是你的干纪,不关我事 !”说罢便走。李万赶上扯住道 :“人是在里头,料没处去。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,催他出来,也是个道理。你是吃饱的人,如何去得这等要紧 ?”张千道 :“ 他的小老婆在下处,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,只是放心不下,这是沈襄穿鼻子的索儿。有他在,不怕沈襄不来 。”李万道 :“老哥说得是 。”当下张千先去了。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,并无消息。

    看看日没黄昏,李万腹中饿极了,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,不免脱下布衫,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。去不多时,只听得扛门声响,急跑来看,冯家大门已闭上了。李万道 :“我做了一世的公人,不曾受这般呕气。主事是多大的官儿!门上直恁作威作势?也有那沈公子好笑,老婆、行李在下处,既然这里留宿,信也该寄一个出来。事已如此,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,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,与他说话 。”此时十月天气,虽不甚冷,半夜里起一阵风 ,簌簌的下几点微雨,衣服都沾湿了,好生凄楚!

    捱到天明雨止,只见张千又来了,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。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,和李万商议,只等开门,一拥而入。在厅上大惊小怪,高声发话。老门公拦阻不住,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,七嘴八张,好不热闹!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,也聚拢来,围住大门外闲看。惊动了那有仁有义、守孝在家的冯主事,从里面踱将出来。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:

    头带栀子花匾摺孝头巾,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,腰系麻绳,足着草履。

   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,道一声 :“老爷来了 。”都分立在两边。主事出厅问道 :“ 为甚事在此喧嚷 ?”张手、李万上前施礼道 :“冯爷在上,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,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。经由贵府,他说是冯爷的年侄,要来拜望,小的不敢阻挡,容了进见。自昨日上午到宅,至今不见出来,有误程限,管家们又不肯代禀。伏乞老爷天恩,快些打发上路。”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。冯主事看了,问道 :“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 ?”李万道 :“ 正是 。”冯主事掩着两耳,把舌头一伸,说道:“你这班配军,好不知利害!那沈襄是朝廷钦犯,尚犹自可。他是严相国的仇人,那个敢容纳他在家?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?你却乱话。官府闻知,传说到严府去,我是当得起他怪的?你两个配军,自不小心,不知得了多少钱财,买放了要紧人犯,却来图赖我 !”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,把大门闭了,不要惹这闲是非,严府知道不是当耍!冯兰事一头骂,一头走进宅去了。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,推的推,扌双的扌双,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。闭了门,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。

    张千、李万面面相觑,开了口,合不得;伸了舌,缩不进,张千埋怨李万道 :“昨日是你一力撺掇,教放他进城,如今你自去寻他 。”李万道 :“且不要埋怨,和你去问他老婆,或者晓得他的路数,再来抓寻便了 。”张千道 :“说得是,他是恩爱的夫妻。昨夜汉子不回,那婆娘暗地流泪,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。他汉子的行藏,老婆岂有不知 ?”两个一头说话,飞奔出城,复到饭店中来。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,慌忙移步出来,问道 :“我官人如何不来 ?”张千指李万道:“你只问他就是 。”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,走慢了一步。到冯主事家起光如此如此,以后这般这般,备细说了。张千道 :“今早空空肚皮进城,就吃了这一肚寡气。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,必然还有个去处,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?小娘子趁早说来,我们好去抓寻 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闻氏噙着眼泪,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 :“好,好!还我丈夫来 !”张千、李万道 :“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,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,不知走向那里去了,连累我们在此着急,没处抓寻。你到问我要丈夫,难道我们藏过了他?说得好笑 !”将衣袂掣开,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。闻氏到走在外面,拦住出路,双足顿地,放声大哭,叫起屈来。

    老店主听得,忙来解劝。闻氏道 :“公公有所不知:我丈夫三十无子,娶奴为妾。奴家跟了他二年了,幸有三个多月身孕。我丈夫割舍不下 ,因此奴家千里相从,一路上寸步不离。昨日为盘缠缺少,要去见那年伯,是李牌头同去的。昨晚一夜不回,奴家已自疑心 ,今早他两个自回,一定将丈夫谋害了。你老人家替我做主,还我丈夫便罢休 !”老店主道 :“小娘子休得急性。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,往日无仇,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?”闻氏哭声转哀道 :“ 公公,你不知道。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,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,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。公公,你详情,他千乡万里,带着奴家到此,岂有没半句说话,突然去了 ?就是他要走时,那同去的李牌头,怎肯放他?你要奉承严府,害了我丈夫不打紧,教奴家孤身妇女,看着何人?公公,这两个杀人的贼徒,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 。”张千、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,就要分析几句,没处插嘴。

   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,也不免有些疑心,到可怜那妇人起来,只得劝道 :“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,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,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。”闻氏道 :“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,那两个杀人的凶身,乘机走脱了,这干系却是谁当?”张千道 :“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,要走脱时,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 ?”闻氏道 :“ 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,又要指望奸骗我。好好的说,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?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 。”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,再不敢言语。店中闲看的,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。闻说妇人如此苦切,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,都道 :“小娘子要去叫冤,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 。”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,哭道 :“多承列位路见不平,可怜我落难孤身,指引则个。这两个凶徒,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,莫放他走了 。”众人道 :“不妨事,在我们身上 。”张千、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,未说得一言半字,众人便道 :“两个排长不消辩得,虚则虚,实则实。若是没有此情,随着小娘子到官,怕他则甚 !”妇人一头哭,一头走。众人拥着张千、李万,搅做一阵的,都到兵备道前。道里尚未开门。

    那一日,正是放告日期。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,径抢进栅门,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,鼓架上悬着个槌儿,闻氏抢槌在手,向鼓上乱挝 ,挝得那鼓振天的响。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,把门吏丧了七魄,一齐跑来,将绳缚住,喝道 :“这妇人好大胆 !”闻氏哭倒在地,口称 :“泼天冤枉 !”只见门内么喝之声,开了大门,王兵备坐堂,问 :“击鼓者何人?”中军官将妇人带进。闻氏且哭且诉,将家门不幸遭变,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,只剩得丈夫沈襄,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,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。王兵备唤张千 、李万上来,问其缘故。张千、李万说一句,妇人就剪一句;妇人说得句句有理,张千、李万抵搪不过。王兵备思想到 :“那严府势大,私谋杀人之事,往往有之,此情难保其无 。”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,发去本州勘审。

    那知州姓贺,奉了这项公事,不敢怠慢。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,听四人的口词。妇人一口咬定:二人谋害他丈夫。李万招称 :“为出恭慢了一步,因而相失 。”张千、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。知州委决不下,那妇人又十分哀切,像个真情。张千、李万又不肯招认。想了一回,将四人闭于空房,打轿去拜冯主事,看他口气若何。

   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,急忙迎接归厅。茶罢,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,才说得”沈襄”二字,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 :“此乃严相公仇家,学生虽有年谊,平素实无交情。老公祖休得下问,恐严府知道,有累学生 。”说罢,站起身来道 :“老公祖既有公事,不敢留坐了 。”贺知州一场没趣,只得作别。在轿上想道 :“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,沈襄必然不在他家。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。或者去投冯公,见拒不纳,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,亦未可知。”

    回到州中,又取四人来。问闻氏道 :“你丈夫除了冯主事,州中还认得有何人 ?”闻氏道 :“此地并无相识 。”知州道:“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,那张千、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?”闻氏道:“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,却是李万同出店门。到申牌时分,张千假说催趱上路,也到城中去了,天晚方回来。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 :‘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,冯主事家歇了,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 。’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,两人双双而回,单不见了丈夫,不是他谋害了是谁?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,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,张千也该着忙,如何将如言语稳住小妇人?其情可知,一定张千、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,却教李万乘夜下手。今早张千进城,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,却来回复我小妇人。望青天爷爷明鉴!”贺知州道:“说得是。”张千、李万正要分辩,知州相公喝道:“你做公差,所干何事?若非用计谋死,必然得财买放,有何理说?”喝教手下,将张、李重责三十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张千、李万只是不招。妇人在旁,只顾哀哀的痛哭。知州相公不忍,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。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,虽然负痛,怎生招得?一连上了两夹,只是不招。知州相公再要夹时,张千、李万受苦不过,再三哀求道 :“沈襄实未曾死,乞爷爷立个限期,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,还那闻氏便了 。”知州也没有定见,只得勉从其言。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。差四名民壮,锁押张千、李万二人,追寻沈襄,五日一比。店主释放宁家。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,道里依缴了。

    张千、李万一条铁链锁着,四名民壮,轮番监押。带得见两盘缠,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 。一把倭刀,也当酒吃了。那临清去处又大,茫茫荡荡,来千去万,那里去寻沈公子?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。闻氏在尼姑庵住下,刚到五日,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,要生要死。州守相公没奈何,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、李万。一连比了十数限,不知打了多少竹批,打得爬走不动。张千得病身死,单单剩得李万,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,道 :“小的情极,不得不说了。其实奉差来时,有经历金绍,口传杨总督钧旨,教我中途害你丈夫,就所在地方,讨个结状回报。我等口虽应承,怎肯行此不仁之事?不知你丈夫何故,忽然逃走,与我们实实无涉。青天在上,若半字虚情,全家祸灭!如今官府五日一比,兄弟张千已自打死,小的又累死,也是冤枉!你丈夫的确未死,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。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,宽小的比限,完全狗命,便是阴德。”闻氏道 :“ 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,也难准信。既然如此说,奴家且不去禀官,容你从容查访 。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,休得怠慢。”李万喏喏连声而去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白金廿两酿凶谋,谁料中途已失囚。

    锁打禁持熬不得,尼庵苦向妇人求。

   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,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;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。所以上紧严比。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,恰好有个机会。却说总督杨顺,御史路楷,两个日夜商量,奉承严府,指望旦夕封侯拜爵 。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,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,把他尽情劾奏一本,并劾路揩朋奸助恶。嘉靖爷正当设醮祝,见说杀害平民,大伤和气,龙颜大怒,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。严嵩见圣怒不测,一是不及救护,到底亏他于中调停,止于削爵为民。可笑杨顺、路楷杀人媚人,至此徒为人笑,有何益哉?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,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。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,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,只剩得李万,又苦苦哀求不已。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,与他个广捕文书,只教他用心缉访,明是放松之意。李万得了广捕文书,犹如捧了一道赦书 ,连连磕了几个头,出得府门,一道烟走了。身边又无盘缠,只得求乞而归。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,住了数月,外边消息无有不知,都是冯兰事打听将来,说与小霞知道。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,暗暗欢喜。过了年余,已知张千、李万都逃了,这公事渐渐懒散。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,安放沈襄在内读书,只不许出外,外人亦无有知者。冯主事三年孝满,为有沈公子在家,也不去起复做官。

    光阴似箭,一住八年。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,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,唆父亲上本留已待养,却于丧事簇拥姬妾,日夜饮酒作乐。嘉靖爷天性至孝,访知其事,心中甚是不悦。时有方士蓝道行,善扶鸾之术。天于召见,教他请仙,问以辅臣贤否。蓝道行奏道 :“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,正直无阿。万一箕下判断有件圣心,乞恕微臣之罪 。”嘉靖爷道 :“朕正愿闻。天心正论 ,与卿何涉 ?岂有罪卿之理 ?”蓝道行书符念咒,神箕自动,写出十六个字来。道是:

    高山番草,父子阁老;日月无光,天地颠倒。

    嘉靖爷爷看了 ,问蓝道行道 :“卿可解之 ?”蓝道行奏道:“微臣愚昧未解 。”嘉靖爷道 :“ 朕知其说。‘高山’者,‘山’字连‘高’,乃是‘嵩’字;‘番草’者,‘番’字‘草’头,乃是’蕃’字。此指严嵩、严世蕃父子二人也。朕久闻其专权误国,今仙机示朕,朕当即为处分,卿不可泄于外人 。”蓝道行叩头,口称”不敢 !”受赐而出。从此,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。有御史邹应龙,看见机会可乘,遂劾奏 :“严世蕃凭借父势,卖官鬻爵,许多恶迹,宜加显戮。其父严嵩溺爱恶子,植党蔽贤,宜亟赐休退,以清政本 。”嘉靖爷见疏大喜,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。严世蕃下法司,拟成充军之罪;严嵩回籍。未几,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,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,居家愈加暴横,强占民间田产,畜养奸人,私通倭虏,谋为不轨。得旨,三法司提问,问官勘实覆奏。严世蕃即时处斩,抄没家财;严嵩发养济院终老。被害诸臣,尽行昭雪。

    冯主事得此喜信,慌忙报与沈襄知道,放他出来。到居姑庵访问那闻淑女。夫妇相见,抱头而哭。闻氏离家时,怀孕三月,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,已十岁了。闻氏亲自教他念书,五经皆已成诵,沈襄欢喜无限!冯主事方上京补官,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,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。

    沈襄从其言,到了北京 。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,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,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。邹应龙一力担当。次日 ,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 。圣旨下 :“沈炼忠而获罪,准复原官,仍进一级,以旌其直;妻子召还原籍;所没入财产 ,府县官照数给还;沈襄食廪年久,准贡,敕授知县之职。沈襄复上疏谢恩,疏中奏道 :“臣父炼向在保安,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,吟诗感叹。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,巡按宣大,与杨顺合谋,陷臣父子极刑,并杀臣弟二人,臣亦几于不免。冤尸未葬,危宗几绝,受祸之惨,莫如臣家!今来世蕃正法,而杨顺、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,使边廷万家之怨骨 ,衔恨无伸;臣家三命之冤魂,含悲莫控。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 。”圣旨准奏,复提杨顺、路楷到京,问成死罪,监刑部牢中待决。

    沈襄来别冯主事,要亲到云州,迎接母亲和兄弟沈痔到京,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,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,负归埋葬。冯主事道 :“老年嫂处,适才已打听个消息,在云州康健无恙。令弟沈痔,已在彼游痒了。下官当遣人迎之。尊公遗体要紧,贤侄速往访问,到此相会令堂可也。”

    沈襄领命,径往保安。一连寻访两日,并无踪迹。第三日,因倦,借坐人家门首。有老者从内而出,延进草堂吃茶。见堂中挂一轴子,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《出师表》也。表后但写年月,不着姓名。沈小霞看了又看,目不转睛,老者道 :“客官为何看之 ?”沈襄道 :“动问老丈,此字是何人所书 ?”老者道 :“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 。”沈小霞道 :“为何留在老丈处 ?”老者道 :“老夫姓贾 ,名石,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,就在舍下作寓。老夫与他八拜之交,最相契厚!不料后遭奇祸,老夫惧怕连累,也往河南逃避。带得这二幅《出师表》,裱成一幅,时常展视,如见吾兄之面。杨总督去任后,老夫方敢还乡。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痔,徙居云州,老夫时常去看他。今日闻得严家势败,吾兄必当昭雪,已曾遣人去云州报信。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,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,好教他认认父亲遗笔 。”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,口称 :“恩叔。”贾石慌忙扶起,道:“足下果是何人 ?”沈小霞道 :“小侄沈襄,此轴乃亡父之笔也 。”贾石道 :“闻得杨顺这厮,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,要行一网打尽之计。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,不知贤侄何以得全 ?”沈小霞将临清事情 ,备细说了一遍。贾石口称”难得 ”,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 。沈小霞问道:“父亲灵柩,恩叔必知,乞烦指引一拜 。”贾石道 :“你父亲屈死狱中,是老夫偷尸埋葬,一向不敢对人说知。今日贤侄来此,搬回故土,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 。”说罢,刚欲出门,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。贾石指道 :“遇巧!遇巧!恰好令弟来也 。”那小官便是沈痔。下马相见,贾石指沈小霞道 :“此位乃大令兄,讳襄的便是。”此日弟兄方才识面,恍如梦中相会,抱头而哭。

    贾石领路,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。但见乱草迷离,土堆隐起。贾石引二沈拜了 ,二沈俱哭倒在地 。贾石劝了一回道 :“正要商议大事,休得过伤 。”二沈方才收泪。贾石道 :“二哥、三哥,当时死于非命,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,可怜他无辜被害,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。毛公虽然已故,老夫亦知其处。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,一起带回,使他父子魂魄相依,二位意下如何 ?”二沈道 :“ 恩叔所言,正合愚弟兄之意。”

    当日,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 ,不胜悲感。次日另备棺木,择吉破土,重新殡殓。三人面色如生,毫不朽败,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。二沈悲哭,自不必说。当时备下车仗,抬了三个灵柩,别了贾石起身。临别,沈襄对贾石道:“这一轴《出师表》,小侄欲问恩叔取去 ,供养祠堂,幸勿见拒 。”贾石慨然许了,取下挂轴相赠。二沈就草堂拜谢,垂泪而别。沈襄先奉灵柩到张家湾,觅船装载。

    沈襄复身又到北京,见了母亲徐夫人,回复了说话。拜谢了冯主事,起身。此时,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,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,也有送勘合的,也有赠赙金的,也有饣鬼赆仪的。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,余俱不受。到了张家湾,另换了官座船 :“暂泊河下 。”单身入城,到冯主事家,投了主事平安书信,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,先参了灵柩,后见了徐夫人。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,喜不可言。当初只道灭门绝户,如今依旧有子有孙;昔日冤家,皆恶死见报。天理昭然,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,做好人的到底便宜。

    闲话休题。到了浙江绍兴府,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,在二十里外迎接。一家骨肉重逢,悲喜交集,将丧船停泊马头,府县官员都在吊孝。旧时家产,已自清查结还。二沈扶柩葬于祖茔,重守三年之制,无人不称大孝。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,春秋祭祀。亲笔《出师表》一轴,至今供奉在祠堂之中。

    服满之日,沈襄到京受职,做了知县。为官清正,直升到黄堂知府。闻氏所生之子,少年登科,与叔叔沈朁刂 同年进士。子孙世世书香不绝。

   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,京中重其义气 ,累官至吏部尚书。忽一日,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 :“上帝怜某忠直,已授北京城隍之职。屈年兄为南京城隍 ,明日午时上任 。”冯主事觉来,甚以为疑。至日午,忽见轿马来迎,无疾而逝。二公俱已为神矣!有诗为证,诗曰:

    生前忠义骨犹香,魂魄为神万古扬。

    料得奸魂沉地狱,皇天果报自昭彰。

 

第十四卷 宋金郎团圆破毡笠

    不是姻缘莫强求,姻缘前定不须忧。

    任从波浪翻天起,自有中流稳渡舟。

    话说正德年间,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,姓宋,名敦,原是宦家之后,浑家卢氏。夫妻二口不做生理,靠着祖遗田地,见成收些租课为活。年过四十,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。宋敦一日对浑家说 :“自古道‘养儿待老,积谷防饥 。’你我年过四旬,尚无子嗣,光阴似箭,眨眼头白。百年之事靠着何人?”说罢,不觉泪下。卢氏道 :“ 宋门积祖善良,未曾作恶造业;况你又是单传,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。招子也有早晚,若是不该招时,便是养得长成,半路上也抛撇了。劳而无功,枉添许多悲泣。”宋敦点头道:“是!”方才拭泪未干,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,叫唤道 :“玉峰在家么?”原来苏州风俗,不论大家、小家,都有个外号,彼此相称。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 。宋敦侧耳而听,叫唤第二句,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。那刘顺泉双名有才,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,往各省交卸 。趁得好些水脚银两,一个十全的家业,团团都做在船上。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,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。江南一水之地,多有这行生理。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,听得是他声音,连忙趋出坐启,彼此不须作揖,拱手相见,分坐看茶,自不必说。

    宋敦道 :“顺泉今日如何得暇 ?”刘有才道 :“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 。”宋敦笑道 :“ 宝舟缺什么东西,到与寒家相借 ?”刘有才道 :“别的东西不来干渎,只这件是宅上有余的,故此敢来启口。”宋敦道:“果是寒家所有,决不相吝。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。正是:

    背后并非擎诏,当前不是围胸;

    鹅黄细布密针缝,净手将来供奉。

    还愿曾装冥钞,祈神并衬威容;

    名山古刹几相从,染下炉香浮动。

   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,各处烧香祈嗣,做成黄布袱、黄布袋,装裹佛马褚钱之类。烧过香后,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,甚是志诚。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,四十六岁了,阿妈徐氏亦无子息。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,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阊门之外,香火甚盛,祈祷不绝。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,要驾船往枫桥接客,意欲进一炷香,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,特特与宋家告借。其时说出缘故,宋敦沉思不语。

    刘有才道 :“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?若污坏时,一个就赔两个。”宋敦道 :“岂有此理!只是一件,既然娘娘庙灵显,小于亦欲附舟一往,只不知几时去?”刘有才道:“即刻便行。”宋敦道:“布袱布袋,拙荆另有一副,共是两副,尽可分用。”刘有才道 :“如此甚好 。”宋敦入内,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,刘氏也欢喜。

    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,留下一副自用,将一副借与刘有才。刘有才道 :“小子先往舟中伺候,玉峰可快来。船在北门大坂桥下,不嫌怠慢时,吃些见成素饭,不消带米。”宋敦应允。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、纸马、阡张、定段,打叠包裹 ,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,赶出北门下船。趁着顺风,不勾半日,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。舟泊枫桥,当晚无话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

    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

    次日起个黑早,在船中洗盥罢,吃了些素食,净了口手,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,黄布袋安插纸马、文疏挂于项上,步到陈州娘娘殿前。刚刚天晓。庙门虽开,殿门还关着。二人在两廓游绕,观看了一遍,果然造得齐整。正在赞叹,呀的一声殿门开了,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。其时香客未到,烛架尚虚,庙祝放下琉璃灯来,取火点烛,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。二人焚香礼拜已毕,各将几十文钱,酬谢了庙祝,化纸出门。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,宋敦不肯。当下刘有才将布袱、布袋交还宋敦,各各称谢而别。

    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。宋敦看天色尚早,要往娄门趁船回家。刚欲移步,听得墙下呻吟之声。近前看时,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,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,恹恹欲死,呼之不应,问之不答。宋敦心中不忍,停眸而看。傍边一人走来说道:“客人,你只管看他则甚?要便做个好事了去。”宋敦道:“如何做个好事 ?”那人道 :“此僧是陕西来的,七十八岁的,他说一生不曾开荤 ,每日只诵《金刚经》。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,没有施主 ,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,诵经不辍。这里有个素饭店,每日只上午一餐,过午就不用了。也有人可怜他,施他些钱米,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,不留一文。近日得了这病,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。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,我们问他 :“如此受苦,何不早去罢 ?”他说:‘因缘未到,还等两日。’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,早晚待死。客人若可怜他时,买一口薄薄棺材,焚化了他,便是做好事。他说‘因缘未到’,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。”宋敦想道 :“我今日为求嗣而来,做一件好事回去,也得神天知道 。”便问道 :“此处有棺材店么?”那人道 :“出巷陈三郎家就是 。”宋敦道 :“烦足下同往一看。”那人引路到陈家来,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钅解 匠锯木。那人道 :“三郎,我引个主顾作成你 。”三郎道 :“客人若要看寿板,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车并 的在里面。若要见成的,就店中但凭拣择。”宋敦道 :“要见成的 。”陈三郎指着一副道:“这是头号,足价三两 。”宋敦未及还价,那人道 :“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 ,你也有一半功德,莫要讨虚价 。”陈三郎道 :“ 既是做好事的,我也不敢要多,照本钱一两六钱罢,分毫少不得了 。”宋敦道 :“这价钱也是公道了 。”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,约有五六钱重,烧香剩下,不上一百铜钱 ,总凑与他 ,还不勾一半。”我有处了,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 。”便对陈三郎道 :“价钱依了你,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,少顷便来 。”陈三郎到罢了,说道:“任从客便 。”那人口弗 然不乐道:“客人既发了个好心,却又做脱身之计 ,你身边没有银子,来看则甚?..”说犹末了,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,多有说这老和尚,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,今早呜呼了。正是:

    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

    那人道 :“客人不听得说么?那老和尚已死了,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 !”宋敦口虽不语,心下复想道 :“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,倘或往枫桥去,刘顺泉不在船上,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 。况且常言得‘价一不择主’,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,这副棺木买去了 ,我就失信于此僧了 。罢罢 !”便取出银子,刚刚一块,讨等来一称,叫声惭愧!原来是块元宝,看时像少,称时便多,到有七钱多重,先教陈三郎收了。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 ,道 :“这一件衣服,价在一两之外,倘嫌不值,权时相抵,待小子取赎。若用得时,便乞收算 。”陈三郎道:“小店大胆了,莫怪计较。”将银子、衣服收过了 。宋敦又在髻上拨下一根银簪 ,约有二钱之重,交与那人,道 :“这枝簪相烦换些铜钱,以为殡殓杂用 。”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 :“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,他担当了大事去。其余小事,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 。”众人都凑钱去了。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迈,看那老僧,果然化去,不觉双眼垂泪,分明如亲戚一般 ,心下好生酸楚,正不知什么缘故,不忍再看,含泪而行。到娄门时,航船已开,乃自唤一只小船,当日回家。

    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 ,身上不穿道袍,面又带忧惨之色,只道与人争竞,忙忙的来问。宋敦摇首道 :“话长哩 !”一径走到佛堂中,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,在佛前磕了个头,进房坐下,讨菜吃了,方才开谈 ,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。浑家道:“正该如此 !”也不嗔怪 。宋敦见浑家贤慧,到也回愁作喜。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 ,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 ,道 :“檀越命合无子,寿数亦止于此矣!因檀越心田慈善,上帝命延寿半纪。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,愿投宅上为儿,以报盖棺之德 。”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,梦中叫喊起来,连丈夫也惊醒了。各言其梦,似信似疑,嗟叹不已,正是:

    种瓜还得瓜,种豆还得豆;

    劝人行好心,自作还自受。

    从此卢氏怀孕,十月满足,生下一个孩儿。因梦见金身罗汉,小名金郎,官名就叫宋金,夫妻欢喜自不必说,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,小名宜春。各各长成,有人撺掇两家对亲。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,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,不是名门旧族,口虽不语,心中有不允之意。那宋金年方六岁,宋敦一病不起,呜呼哀哉了。

    自古道 :“家中百事兴,全靠主人命 。”十个妇人,敌不得一个男子。自从宋敦故后,卢氏掌家,连遭荒歉,又里中欺他孤寡,科派户役,卢氏撑持不定,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,赁屋而居。初时,还是诈穷,以后坐吃山崩,不上十年,弄做真穷了。卢氏亦得病而亡。断送了毕,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,被房主赶逐出屋。无处投奔,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,会写会算。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,正要寻个写算的人。有人将宋金说了 ,范公就教人引来。见他年纪幼小,又生得齐整,心中甚喜。叩其所长,果然书通真草,算善归除。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,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,同桌而食,好生优待。择了吉日,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。同往任所。正是:

    冬冬画鼓催征棹,习习和风荡锦帆。

   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,终是旧家子弟出身,今日做范公门馆,岂肯卑污苟贱,与童仆辈和光同尘,受其戏侮!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,见他做作 ,愈有不然之意。自昆山起程,都是水路,到杭州便起早了。众人撺掇家主道 :“宋金小厮家,在此写算服事老爷,还该小心谦逊,他全不知礼。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,与他同坐同食。舟中还可混帐,到陆路中火歇宿,老爷也要存个体面。小人们商议 ,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,方才妥贴。到衙门时 ,他也不敢放肆为非 。 ”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,就依了众人言语,唤宋金到舱,要他写靠身文书。宋金如何肯写?逼勒了多时,范公发怒,喝教剥去衣服,喝出船去。众苍头拖拖拽拽,剥的干干净净,一领单布衫,赶在岸上,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。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,宋金噙着双泪,只得回避开去。身边并无财物,受饿不过,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:

    伍伯吹箫于吴门,韩王寄食于漂母。

    日间街坊乞食,夜间古庙栖身。还有一件,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,任你十分落泊,还存三分骨气,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,奴言婢膝,没廉没耻。讨得来便吃了,讨不来忍饿,有一顿没一顿,过了几时,渐渐面黄肌瘦,全无昔日丰神。正是:

    好花遭雨红俱褪,芳草经霜绿尽凋。

    时值暮秋天气,金风催冷,忽降下一场大雨。宋金食缺衣单,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,出头不得。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。宋金将腰带收紧,挪步出庙门来,未及数步,劈面遇着一人。宋金睁眼一道:“宜春年纪长成,未有终身之托,奈何?”刘妪道:“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,你如何不上紧?”刘翁道 :“我也日常在念,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。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,千中选一,也就不能勾了 。”刘妪道 :“何不就许了宋小官?”刘翁假意道 :“妈妈说那里话!他无家无倚,靠着我船上吃饭。手无分文,怎好把女儿许他?”刘妪道:“宋小官是宦家之后,况系故人之子。当初他老子存时,也曾有人议过亲来,你如何忘了?今日虽然落薄,看他一表人材,又会写,又会算,招得这般女婿,须不辱了门面,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 。”刘翁道 :“ 妈妈,你主意已定否 ?”刘妪道 :“有什么不定 ?”刘翁道 :“ 如此甚好 !”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,久已看上了宋金,只愁妈妈不肯,今见妈妈慨然,十分欢喜。当下便唤宋金,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。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,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,不要他费一分钱钞,只索顺从刘翁。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,将船驾回昆山,先与宋小官上头 ,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,浑身新衣、新帽、新鞋、新袜,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。虽无子建才八斗,胜似潘安貌十分。

    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。吉日已到,请下两家亲戚,大设喜筵,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。次日,诸亲作贺,一连吃了三日喜酒,宋金成亲之后,夫妻恩爱,自不必说,从此船上生理,日兴一日。

    光阴似箭,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。宜春怀孕日满,产下一女。夫妻爱惜如金 ,轮流怀抱。期岁方过,此女害了痘疮,医药不效,十二朝身死。宋金痛念爱女,哭泣过哀,七情所伤,遂得了个痨瘵之疾。朝凉暮热,饮食渐减,看看骨露肉消,行迟走慢。刘翁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好,替他迎医问卜。延至一年之外,病势有加无减。三分人,七分鬼。写也写不动,算也算不动。到做了眼中之钉,巴不得他死了干净,却又不死。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,互相抱怨起来。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,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 ,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,摆脱不下。把个花枝般女儿,误了终身,怎生是了?为今之计,如何生个计较,送开了那冤家,等女儿另招个佳婿,方才称心。

    两口儿商量了多时,定下个计策,连女儿都瞒过了,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,移船往载。行至池州五溪地方,到一个荒僻的所在,但见孤山寂寂,远水滔滔,野岸荒崖,绝无人迹。是日小小逆风,刘公故意把舵使歪,船便向沙岸上阁住,却教宋金下水推舟,宋金手迟脚慢,刘公就骂道 :“痨病鬼!没气力使船时,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,省得钱买。”宋金自觉惶愧,取了砟刀,挣扎到岸上砍柴去了。刘公乘其未回,把舵用力撑动,拨转船头,挂起满风帆,顺流而下。不愁骨肉遭颠沛,且喜冤家离眼睛。

   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,行到茂林深处,树木虽多,那有气力去砍伐,只得拾些儿残柴,割些败棘,抽取枯藤,束做两大捆,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。心生一计,再取一条枯藤,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,露出长长的藤头,用手挽之而行,如牧童牵牛之势。行了一时,想起忘了砟刀在地 ,又复身转去,取了砟刀,也插入柴捆之内,缓缓的拖下岸来,到于泊舟之处,已不见了船。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。宋金沿江而上,且行且看,并无踪影。看看红日西沉,情知为丈人所弃。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不觉痛切于心,放声大哭。哭得气咽喉干,闷绝于地,半晌方苏。忽见岸上一老僧,正不知从何而来,将拄杖卓地,问道 :“檀越伴侣何在?此非驻足之地也 !”宋金忙起身作礼,口称姓名 :“被丈人刘翁脱赚,如今孤苦无归,求老师父提挈,救取微命 。”老僧道 :“贫僧茅庵不远,且同往暂住一宵,来日再做道理 。”宋金感谢不已,随着老僧而行。约莫里许,果见茅庵一所。老僧敲石取火,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。方才问道:“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?愿问其详 。”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,备细告诉了一遍 。老僧道 :“老檀越怀恨令岳乎 ?”宋金道 :“当初求乞之时,蒙彼收养婚配,今日病危见弃,乃小生命薄所致,岂敢怀恨他人?”老僧道 :“听子所言,真忠厚之土也。尊恙乃七情所伤,非药饵可治,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。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?”宋金道 :“不曾 。”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 ,道 :“此乃《金刚般若经》,我佛心印。贫僧今教授檀越,若日诵一遍,可以息诸妄念,却病延年,有无穷利益 。”

    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 ,前生专诵此经。今日口传心受,一遍便能熟诵,此乃是前因不断。宋金和老僧打坐,闭眼诵经,将次天明,不觉睡去。及至醒来,身坐荒草坡间,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 。《金刚经》却在怀中,开卷能诵。宋金心下好生诧异,遂取池水净口,将经朗诵一遍,觉万虑消释,病体顿然健旺。方知圣僧显化相救,亦是夙因所致也。宋金向空叩头,感谢龙天保佑。然虽如此,此身如大海浮萍,没有着落。信步行会,早觉腹中饥馁。望见前山林木之内,隐隐似有人家,不免再温旧稿,向前乞食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,难过福来。正是:

    路逢尽处还开径,水到穷时再发源。

   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,并无人烟,但见枪、刀、戈、戟遍插林间。宋金心疑不决,放胆前去,见一所败落土地庙,庙中有大箱八只,封锁甚固,上用松茅遮盖。宋金暗想 :“此必大盗所藏,布置枪刀,乃惑人之计。来历虽则不明,取之无碍 。”心生一计,乃折取松枝插地,记其路径,一步步走出林来,直至江岸。也是宋金时亨运泰,恰好有一只大船,因逆浪冲坏了舵,停泊于岸下修舵 。宋金假作慌张之状 ,向船上人说道 :“我陕西钱金也,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,道经于此,为强贼所劫,叔父被杀 。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,久病乞哀,暂容残喘。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,看守货物,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。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,我得脱身在此,幸方便载我去 。”舟人闻言,不甚信。宋金又道 :“见有八巨箱在庙内,皆我家财物 。庙去此不远,多央几位上岸,抬归舟中,愿以一箱为谢。必须速往,万一贼徒回转,不惟无及于事,且有祸患 !”

    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,闻说有八箱货物,一个个欣然愿往。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,准备八副绳索杠棒,随宋金往土地庙里。果见巨箱八只,其箱甚重,每二人抬一箱,恰好八杠。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,八个箱子都下了船。舵已修好了,舟人问宋金道 :“ 老客今欲何往 ?”宋金道 :“我且往南京省亲 。”舟人道:‘我的船正要往瓜州,却喜又是顺便。”当下开船,约行五十余里,方歇。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,到凑出银子,买酒买肉,与他压惊称贺。次日西风大起,挂起帆来,不几日,到了瓜州停泊。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,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,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,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,以践其言。众人自去开箱分用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宋金渡到龙江关口,寻了店主人家住下。唤铁匠对了钥匙,打开箱看时,其中充牣,都是金玉珍宝之类。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,不是取之一家,获之一时的。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,已得数千金 。恐主人生疑,迁寓于城内,买家奴伏侍,身穿罗绮,食用膏粱。余六箱,只拣精华之物留下,其他都变卖,不下数万金。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,改造厅堂园亭,制办日用家火,极其华整。门前开张典铺,又置买田庄数处,家僮数十房,出色管事者千人。又畜美童四人,随身答应。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,出乘舆马,入拥金资。自古道 :“居移气,养移体 。”宋金今日财发身发,肌肤充悦,容采光泽,绝无向来枯瘠之容,寒酸之气。正是:

    人逢运至精神爽,月到秋来光彩新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,拨转船头,顺风而下,瞬息之间,已行百里,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。宜春女犹然不知,只道丈夫还在船上,煎好了汤药,叫他吃时,连呼不应,还道睡着在船头,自要去唤他。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,向江中一泼,骂道:“痨病鬼在那里?你还要想他 !”宜春道:“真个在那里 ?”母亲道 :“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 ,恐沾染他人,方才哄他上岸打柴,径自转船来了 。”宜春一把扯住母亲,哭天哭地叫道:“还我宋郎来。”刘公听得艄内啼哭,走来劝道 :“我儿,听我一言,妇道家嫁人不着,一世之苦。那害痨的死在早晚,左右要拆散的,不是你因缘了,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,免致担误你青春。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,完你终身,休想他罢 !”宜春道 :“爹做的是什么事!都是不仁不义、伤天理的勾当。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,既做了夫妻,同生同死,岂可翻悔?就是他病势必死,亦当待其善终,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?宋郎今日为奴而死,奴决不独生。爹若可怜见孩儿,快转船上水,寻取宋郎回来,免被傍人讥谤 。”刘公道 :“那害痨的不见了船,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,寻之何益?况且下水顺风,相去已百里之遥,一动不如一静,劝你息了心罢?”

    宜春见父亲不允,放声大哭,走出船舷,就要跳水,喜得刘妈手快,一把拖住。宜春以死自誓,哀哭不已。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,无可奈何,准准的看守了一夜。次早只得依顺他,开船上水。风水俱逆,弄了一日,不勾一半之路。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。第三日申牌时分,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,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,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,砟刀一把,认得是船上的刀,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,物在人亡,愈加疼痛,不肯心死,定要往前寻觅,父亲只索跟随同去。走了多时,但见树黑山深,杳无人迹。刘公劝他回船,又啼哭了一夜。第四日黑早 ,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,都是旷野之地,更无影响。只得哭下船来,想道 :“如此荒郊,教丈夫何处乞食?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,他把柴刀抛弃沙崖,一定是赴水自尽了 。”哭了一场,望着江心又跳,早被刘公拦住,宜春道 :“爹妈养得奴的身,养不得奴的心。孩儿左右是要死的,不如放奴早死,以见宋郎之面 。”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,甚不过意。叫道 :“我儿,是你爹妈不是了,一时失于计较,干出这事。差之在前,懊悔也没用了。你可怜我年老之人,止生得你一人,你若死时,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。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,宽心度日。待做爹的写一招于,于沿江市镇各处粘贴。倘若宋郎不死,见我招贴,定可相逢。若过了三个月无信,凭你做好事,追荐丈夫。做爹的替你用钱,并不吝惜 。”宜春方才收泪谢道 :“若得如此,孩儿死也瞑目 。”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贴,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。

    过了三个月,绝无音耗。宜春道 :“我丈夫果然死了 。”即忙制备头梳麻衣,穿着一身重孝,设了灵位祭奠,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。自将簪珥布施,为亡夫祈福。刘翁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,并不敢一些违拗,闹了数日方休。兀自朝哭五更,夜哭黄昏。邻船闻之,无不感叹。有一班相熟的客人,闻知此事,无不可惜宋小官,可怜刘小娘者。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。刘翁对阿妈道 :“女儿这几日不哭,心下渐渐冷了,好劝他嫁人,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,缓急何靠?”刘妪道 :“阿老见得是,只怕女儿不肯,须是缓缓的偎他。”

    又过了月余,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,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,在亲戚家吃醉了酒,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 :“新春将近,除了孝罢 !”宜春道 :“丈夫是终身之孝 ,怎样除得 ?”刘翁睁着眼道:“什么终身之孝!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,不许你带时,就不容你带 。”刘妪见老几口重 ,便来收科道:“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,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 ,除孝罢! ”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,便啼哭起来 ,道 :“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 ,又不容我带孝,无非要我改嫁他人,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,宁可带孝而死,决不除孝而生 。”刘翁又待发作,被婆子骂了几句,劈颈的推向船舱里睡了。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。

    到月尽三十日,除夜,宜春祭奠了丈夫,哭了一会。婆子劝住了,三口儿同吃夜饭 ,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,心中不乐,便道 :“我儿!你孝是不肯除了,略吃点荤腥,何妨得?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 。”宜春道 :“未死之人,苟延残喘,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 ,还吃甚荤菜 ? ”刘妪道 :“既不用荤,吃杯素酒地,也好解闷 。”宜春道 :“一滴何曾到九泉,想着死者,我何忍下咽 。”说罢,又哀哀的哭将起来,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。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,从此再不强他。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。诗曰:

    闺中节烈古今传,船女何曾阅简编?

    誓死不移金石志,《柏舟》端不愧前贤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,把家业挣得十全了,却教管家看守门墙,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,领了四个家人、两个美童,顾了一只航船 ,径至昆山来访刘翁、刘妪。邻舍人家说道:“三日前往仪真去了 。”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,转至仪真,下个有名的主家,上货了毕。次日,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,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,知其守节未嫁,伤感不已。回到下处,向主人王公说道 :“河下有一舟妇,带孝而甚美,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,此妇即其女也。吾丧偶已将二年 ,欲求此女为继室 。”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,道 :“此薄意权为酒资 ,烦老翁执伐。成事之日,更当厚谢。若问财礼,虽千金吾亦不吝 。”王公接银欢喜,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,盛设相款,推刘翁于上坐。刘翁大惊,道 :“老汉操舟之人,何劳如此厚待?必有缘故 。”王公道 :“且吃三杯,方敢启齿。”刘翁心中愈疑,道:“若不说明,必不敢坐。”王公道:“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,万贯家财,丧偶将二载 ,慕令爱小娘子美貌 ,欲求为继室 。愿出聘礼千金,特央小子作伐,望勿见拒 。”刘翁道 :“舟女得配富室,岂非至愿,但吾儿守节甚坚,言及再婚,便欲寻死。此事不敢奉命,盛意亦不敢领 。”便欲起身。王公一手扯住,道 :“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,托小子做个主人,既已费了,不可虚之,事虽不谐,无害也。”刘翁只得坐了。饮酒中间,王公又说起:“员外相求,出于至诚,望老翁回舟,从容商议 。”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,只是摇头,略不统口,酒散各别。王公回家,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,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。乃对王公说道 :“姻事不成也罢了 ,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,难道也不允 ?”王公道 :“天下船载天下客,不消说,自然从命 。”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,刘翁果然依允。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,货且留岸上,明日发出未迟。宋金锦衣貂帽,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,手执熏炉如意跟随。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,不复相识。到底夫妇之间,与他人不同,宜春在艄尾窥视,虽不敢便信是丈夫,暗暗的惊怪,道 :“有七八分厮像。”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,便向船艄说道 :“我腹中饥了,要饭吃,若是冷的,把些热茶淘来罢 !”宜春已自心疑。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 :“个儿郎吃我家饭,穿我家衣,闲时搓些绳,打些索,也有用处,不可空坐 !”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,宜春听得,愈加疑心。少顷,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,员外道:“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,借我用之。”刘翁愚蠢,全不省事,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。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,口中微吟四句:

    毡笠虽然破,经奴手自缝;

    因思戴笠者,无复旧时容。

   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,嘿嘿会意,接笠在手,亦吟四句:

    仙凡已换骨,故乡人不识;

    虽则锦衣还,难忘旧毡笠。

  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 :“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。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,且面庞相肖,语言可疑,可细叩之 。”刘翁大笑道 :“痴女子!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!就使当年未死,亦不过乞食他乡 ,安能致此富盛乎 ?”刘妪道 :“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,动不动跳水求死 ,今见客人富贵,便要认他是丈夫,倘你认他不认,岂不可羞!”宜春满面羞惭,不敢开口。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 :“阿妈你休如此说,姻缘之事莫非天数。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,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 ,求我女儿为继室。我因女儿执性,不曾统口。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,何不将机就机,把他许配钱员外,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 。”刘妪道 :“阿老见得是。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 ,或者其中有意 。阿老明日可往探之 。”刘翁道 :“我自有道理 。”

    次早,钱员外起身,梳洗已毕,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。刘翁启口而问道 :“员外 ,看这破毡笠则甚 ?”员外道 :“我爱那缝补处 ,这行针线 ,必出自妙手 。”刘翁道 :“此乃小女所缝,有何妙处。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,曾有一言,未知真否?”钱员外故意问道 :“所传何言 ?”刘翁道:“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 ,未曾继娶,欲得小女为婚。”员外道:“老翁愿也不愿 ?”刘翁道 :“老汉求之不得,但恨小女守节甚坚,誓不再嫁,所以不敢轻诺 。”员外道 :“令婿为何而死 ?”刘翁道 :“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 ,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,老汉不知,错开了船,以后曾出招贴寻访了三个月,并无动静 ,多是投江而死了 !”员外道 :“令婿不死,他遇了个异人,病都好了,反获大财致富,老翁若要会令婿时,可请令爱出来 !”此时宜春侧耳而听,一闻此言,便哭将起来,骂道 :“薄幸钱郎!我为你带了二年重孝,受了千辛万苦,今日还不说实话 ,待怎么 ?”宋金也堕泪道 :“我妻,快来相见 !”夫妻二人抱头大哭。刘翁道 :“阿妈,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,我与你须索去谢罪 !”刘翁、刘妪走进舱来,施礼不迭。宋金道 :“丈人,丈母不须恭敬,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,莫再脱嫌 。”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。宜春便除了孝服,将灵位抛向水中。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。翁、妪杀鸡置酒,管待女婿,又当接风,又是庆贺筵席。安席已毕,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。宋金惨然下泪,亲自与浑家把盏,劝他开荤。随对翁、妪道:“据你们设心脱嫌,欲绝吾命,恩断义绝,不该相认了。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,都看你女儿之面 !”宜春道 :“不因这番脱赚,你何由发迹?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,今后但记恩 ,莫记怨 !”宋金道 :“谨依贤妻尊命。我已立家于南京,田园富足,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,随我到彼,同享安乐,岂不美哉 !”翁、妪再三称谢,是夜无话。次日,王店主闻知此事,登船拜贺,又吃了一日酒。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。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,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,追荐亡亲。宗族亲党各有厚赠。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,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,恐怕街坊撞见没趣,躲向乡里 ,有月余不敢入城。宋金完了故乡之事,重回南京,阖家欢喜,安享富贵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拜佛诵经,问其缘故。宋金将老僧所传《金刚经》却病延年之事,说了一遍。宜春亦起信心,要丈夫教会了,夫妻同诵,到老不衰,后享寿各九十余,无疾而终。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,亦有发科第者。后人评云:

    刘老儿为善不终,宋小官因祸得福。

    《金刚经》消除灾难,破毡笠团圆骨内。

 

第十五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

    卫河东岸浮丘高,竹舍云居隐凤毛。

    遂有文章惊董贾,岂无名誉驾刘曹。

    秋天散步青山郭,春日催诗白兔毫。

    醉倚湛卢时一啸,长风万里破洪涛。

    这首诗,系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。那才子是谁?姓卢,名楠,字少梗,一字子赤,大名府浚县人也。生得丰姿潇洒,气宇轩昂,飘飘有出尘之表。八岁即能属文,十岁便娴诗律,下笔数千言,倚马可待。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,曹子建后身。一生好酒任侠,放达不羁,有轻财傲物之志。真个名闻天下,才冠当今。与他往来的,俱是名公巨卿。又且世代簪缨,家资巨富,日常供奉,拟于王侯。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,第宅壮丽,高耸云汉。后房粉黛,一个个声色兼妙。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,教成吹弹歌曲,日以自娱。至于僮仆厮养,不计其数。宅后又构一园,大可两三顷,凿池引水,叠石为山,制度极其精巧,名曰啸圃。大凡花性喜暖,所以名花俱出南方,那北地天气严寒,花到其地,大半冻死,因此至者甚少。设或到得一花一草,必为巨珰大畹所有,他人亦不易得。这浚县又是个拗处,比京都更难,故宦家园亭虽有,俱不足观。偏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,不惜重价,差人四处构取名花异卉,怪石奇峰,落成这园,遂为一邑之徒。真个景致非常!但见:

    楼台高峻,庭院清幽。山叠岷峨怪石,花栽阆苑奇葩。水阁遥通行坞,凤轩斜透松寮。回塘曲槛,层层碧浪漾琉璃;叠嶂层峦,点点苍苔铺翡翠。牡丹亭畔 ,孔雀双栖;芍药栏边,仙禽对舞。萦纡松径,绿阴深处小桥横;屈曲花岐,红艳丛中乔木耸。烟迷翠黛,意淡如无;雨洗青螺,色浓似染 。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,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。朱槛画栏相掩映,湘帘绣幕两交辉。

   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,笑傲其间,虽南面至乐 ,亦不是过。凡朋友去相访,必留连尽醉方止。倘遇着个声气相投,知音的知己,便兼旬累月,款留在家,不肯轻放出门。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,-一都有赍发 ,决不令其空过 。因此四方慕名来者,络绎不绝。真个是:

    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。

    卢楠只因才高学广,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。那知文福不齐,任你锦绣般文章,偏生不中试官之意,一连走上几利,不能勾飞黄腾达。他道世无识者,遂绝意功名,不图进取。惟与骚人剑客,羽士高僧,谈禅理,论剑术,呼卢浮白,放浪山水,自称浮丘山人。曾有五言古诗云:

    逸翮奋霄汉,高步蹑天关。

    褰衣在椒涂,长风吹海澜。

    琼树系游镳,瑶华代朝餐。

    恣情戏灵景,静啸喈鸣鸾。

    浮世信淆浊,焉能濡羽翰!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浚县知县,姓汪,名岑,少年连第,贪酷无比,性复猜刻。又酷好杯中之物,若擎着酒杯,便直饮到天明。自到浚县,不曾遇着对手。平音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,当今推重,交游甚广;又闻得邑中园亭,推他家为最;酒量又推尊第一。因这三件,有心要结识他,做个相知。差人去请来相会。你道有这般好笑的事么?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,还要捱风缉缝,央人引进,拜在门下,认为老师。四时八节,馈送礼物,希图以小博大。若知县自来相请,便似朝廷征聘一般,何等荣耀!还把名帖粘在壁上 ,夸炫亲友。这虽是不肖者所为,有气节的未必如此。但知县相请,也没有不肯去的。偏有卢楠比他人不同,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,只当做耳边风,全然不睬,只推自来不入公门。你道因甚如此?那卢楠才高天下,眼底无人,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,视功名如敝蓰,等富贵犹浮云。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,要请去相见,他也断然不肯先施,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?真个是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,绝品的高人。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,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。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,也只索罢了,偏生只管去缠帐。见卢楠决不肯来,却到情愿自去就教。又恐卢楠他出,先差人将帖子订期。差人领了言语,一直径到卢家,把帖子递与门公,说道 :“ 本县老爷有紧要话 ,差我来传达你相公,相烦引进。”门公不敢怠慢,即引到园上,来见家主。

    差人随进园门,举目看时,只见水光绕绿,山色送青,竹木扶疏,交相掩映,林中禽鸟,声如鼓吹。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,今日到此 ,恍如登了洞天仙府 ,好生欢喜 !想道:“怪道老爷要来游玩,原来有恁地好景!我也是有些缘分,方得至此观玩这番,也不枉为人一世 。 ”遂四下行走,恣意饱看。湾湾曲曲,穿过几条花径,走过数处亭台,来到一个所在。周围尽是梅花,一望如雪,霏霏馥馥,清香沁人肌骨。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,朱甍碧瓦,画栋雕梁,亭中悬一个扁额,大书”玉照亭”三字。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,赏花饮酒,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,调丝品竹,按板而歌。有高太史《梅花诗》为证:

    琼姿只合在瑶台,谁向江南处处栽。

    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

    寒依疏影萧萧竹,春掩残香漠漠苔。

    自去渔郎无好韵,东风愁寂几回开!

   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,候歌完了,先将帖子禀知,然后差人向前说道 :“ 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 ,说既相公不屑到县,老爷当来拜访。但恐相公他出,又不相值,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,好来请教。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,顺便就要游玩 。”大凡事当凑就不起,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,恬不为怪,却又情愿来就教,未免转过念头,想 :“ 他虽然贪鄙 ,终是个父母官儿,肯屈己敬贤,亦是可取。若又峻拒不许,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,不能容物了。”又想道 :“ 他是个俗吏,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。那诗律旨趣深奥,料必也没相干。若论典籍,他又是个后生小子,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,已是心满意足,谅来还未曾识面。至于理学、禅宗 ,一发梦想所不到了。除此之外,与他谈论,有甚意味,还是莫招揽罢 。 ”却又念其来意惓惓,如拒绝了,似觉不情。正沉吟间,小童斟上酒来。他触境情生,就想到酒上,道 :“ 倘会饮酒 ,亦可免俗 。”问来人道:“ 你本官可会饮酒么 ?”答道 :“ 酒是老爷的性命,怎么不会饮 ? ”卢楠又问 :“ 能饮得多少 ?”答道 :“但见拿着酒杯,整夜吃去,不到酩酊不止,也不知有几多酒量 。 ”卢楠心中喜道 :“ 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 ,单取这节罢 ! ”随教童子取个帖儿 ,付与来人道 :“ 你本官既要来游玩,趁此梅花盛时,就是明日罢 !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。”差人得了言语,原同门公一齐出来,回到县里,将帖子回覆了知县。知县大喜。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,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,连夜起身往府,不能如意,差人将个帖儿辞了。知县到府,接着按院,伺行香过了,回到县时,往还数日,这梅花已是:

    纷纷玉瓣堆香砌,片片琼英绕画栏。

   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,心下怏怏,指望卢楠另来相邀。谁知卢楠出自勉强,见他辞了,即撇过一边 ,那肯又来相请。看看已到仲春时候,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,差人先去致意。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,只见园林织锦,堤草铺茵,莺啼燕语,蝶乱蜂忙,景色十分艳丽。须臾,转到桃蹊上,那花浑如万片丹霞,千重红锦,好不烂漫!有诗为证:

    桃花开遍上林春,耀服繁华色艳农。

    含笑动人心意切,几多消息五更风。

    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,豪歌狂饮,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。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:“你快回去与本官说 ,若有高兴,即刻就来,不必另约。”众宾客道:“ 使不得 !我们正在得趣之时,他若来了,就有许多文亻刍来,怎能尽兴?还是改日罢 。 ”卢楠道 :“ 说得有理 ,便是明日 。 ”遂取个帖子,打发来人,回复知县。

    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!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,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,忽然小产起来,晕倒在地,血污浸渍身子。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,还有甚心肠去吃酒!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。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,方才稍可。

    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,冠绝一县。真是好花!有《牡丹诗》为证:

    洛阳千古斗春芳,富贵真夸浓艳妆。

    一自《清平》传唱后,至令人尚说花王。

   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,乱了半个多月,情绪不佳,终日只把酒来消闷,连政事也懒得去理。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,想要去赏玩,因两次失约,不好又来相期,差人送三两书仪,就致看花之意。卢楠日子便期了,却不肯受这书仪。璧返数次,推辞不脱,只得受了。那日天气晴爽,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,不道刚出私衙,左右来报 :“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,在此经过 。”正是要道之人,敢不去奉承么?急忙出郭迎接,馈送下程,设宴款待。只道一两日就行,还可以看得牡丹,那知某给事,又是好胜的人,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,盘桓七八日方行。等到去后,又差人约卢楠时,那牡丹已萎谢无遗。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,离家两日矣!

    不觉春尽夏临,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,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,在园中避暑,又令人去传达,要赏莲花。那差人径至卢家,把帖儿教门公传进。须臾间,门公出来说道 :“相公有话,唤你当面去分付 。”差人随着门公 ,直到一个荷花池畔,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,堤上绿槐碧柳,浓阴蔽日;池内红妆翠盖,艳色映人!有诗为证:

    凌波仙子斗新妆,七窍虚心吐异香。

    何似花神多薄幸,故将颜色恼人肠。

  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,唤做“滟碧池”。池心中有座亭子,名曰“ 锦云亭 ”。此亭四面皆水,不设桥梁,以采莲舟为渡,乃卢楠纳凉之处。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,荡动画桨,顷刻到了亭边,系舟登岸。差人举目看那亭子,周围朱栏画槛,翠幔纱窗,荷香馥馥,清风徐徐,水中金鱼戏藻 ,梁间紫燕寻巢,鸥鹭争飞叶底,鸳鸯对浴岸旁。去那亭中看时,只见藤床湘簟,石榻竹儿,瓶中供千叶碧莲,炉内焚百和名香。卢楠科头跣足,斜据石榻。面前放一帙古书,手中执着酒杯。旁边冰盘中,列着金碳憨藕,沉李浮瓜,又有几味案酒。一个小厮捧壶,一个小厮打扇。他便看见行书,饮一杯酒,自取其乐。差人未敢上前,在侧边暗想道 :“同是父母生长,他如何有这般受用!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,还有许多劳碌,怎及得他的自在 !”卢楠抬头看见,即问道:“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?”差人应道:“小人正是 。”卢楠道 :“你那本官到也好笑,屡次订期定日,却又不来。如今又说要看荷花,恁样不爽利 ,亏他怎地做了官!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,任凭他有兴便来,不奈烦又约日子。”差人道:“ 老爷多拜上相公 ,说久仰相公高才,如渴思浆,巴不得来请教,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,故此失约。还求相公期个日子,小人好去回话 。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,却也听信了他,乃道 :“既如此 ,竟在后日 。”差人得了言语,讨个回帖,同门公依旧下船,扌华到柳阴堤下上岸,自去回复了知县。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,发落了些公事 ,约莫午牌时候,起身去拜卢楠。谁想正值三伏之时,连日酷热非常,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,这时却又在正午,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,热得他眼中火冒,口内烟生。刚到半路,觉道天旋地转,从轿上直撞下来,险些儿闷死在地。从人急忙救起,抬回县中,送入私衙,渐渐苏醒。分付差人辞了卢楠,一面请太医调治。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,方才出堂理事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,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,想道 :“ 我与他水米无交 ,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?须把来消豁了,方才干净 ! ”到八月中,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。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,见来相请,好生欢喜。取回帖打发来人,说 :“多拜上相公,至期准赴 。”那知县乃一县之主,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?少不得初十边,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,况又是个好饮之徒,可有不去的理么?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,至十四这日,辞了外边酒席,于衙中整备家宴,与夫人在庭中玩赏。那晚月色分外皎洁,比寻常更是不同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玉宇淡悠悠,金婆彻夜流。

    最怜圆缺处,曾照古今愁。

    风露孤轮影,山河一气秋。

    何人吹铁笛?乘醉倚南楼。

    夫妻对酌,直饮到酩酊,方才入寝。

   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,元神未复;二来连日沉酣糟粕,趁着酒兴,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;三来这晚露坐夜深,着了些风寒 。三合凑又病起来。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,又虚过了。调摄数日,方能痊可。那知县在衙中无聊,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,意欲借此排遣。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,送两大坛惠山泉酒,汪知县就把一坛,差人转送与卢楠。卢楠见说是美酒,正中其怀,无限欢喜,乃道:“他的政事文章,我也一概勿论,只这酒中,想亦是知味的了 。 ”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凉影一帘分夜月,天宫万斛动秋风。

    淮南何用歌《招隐》?自可淹留桂树丛。

    自古道: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 。”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,肯屈己去见个士人,岂不是件异事。谁知两下机缘未到,临期定然生出事故,不能相会。这番请赏桂花,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,罄夙昔仰想之诚。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,外面就传板进来报 :“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,已至河下 !”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,怎敢怠慢?即忙起身梳洗,出衙上轿,往河下迎接,设宴款待。你想两个得意师生,没有就相别之理,少不得盘桓数日,方才转身。这桂花已是:

    飘残金粟随风舞,零乱天香满地铺。

    却说卢楠索性刚直豪爽,是个傲上矜下之人,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,以其好贤,遂有俯交之念。时值九月末旬,园中菊花开遍,那菊花种数甚多,内中惟有三种为贵。那三种?鹤翎、剪绒、西施。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,花大而媚,所以贵重。有《菊花待》为证:

    共春风斗百芳,自甘篱落傲秋霜。

    园林一片萧疏景,几朵依稀散晚香。

   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,却俱中止,今趁此菊花盛时,何不请来一玩?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。即写帖儿,差人去请次日赏菊。家人拿着帐子,来到县里,正值知县在堂理事,一径走到堂上跪下,把帖子呈上,禀道:“家相公多拜上老爷,园中菊花盛开 ,特请老爷明日赏玩 。”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,因屡次失约,难好启齿;今见特地来请,正是挖耳当招,深中其意。看了帖子,乃道 :“拜上相公,明日早来领教 。”那家人得了言语,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 :“汪老爷拜上相公,明日绝早就来 。”那知县说”明日早来 ”,不过是随口的话,那家人改做”绝早就来 ”,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。不想因这句错话上,得罪于知县,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,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。正是:

    舌为利害本,口是祸福门。

   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 :“这知县也好笑,那见赴人筵席,有个绝早就来之理 !”又想道 :“或者慕我家园亭,要尽竟日之游。”分付厨夫 :“大爷明日绝早就来,酒席须要早些完备。”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 ,恐怕临时误事,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。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 :“今日若有客来,一概相辞,不必通报 !”又将个名贴,差人去邀请知县。不到朝食时,酒席都已完备,排设在燕喜堂中。上下两席,并无别客相陪。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,正是:

    富家一席酒,穷汉半年粮。

   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,投文已过,也不退堂 ,就要去赴酌。因见天色太早,恐酒席未完,吊一起公事来问。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 ,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,因都在娼家宿歇,露出马脚,被捕人拿住。解到本县,当下一讯都招。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,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,也是同伙,即差人去拿到。知县问道 :“王屠!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,赃物俱窝顿你家,从实供招,免受刑罚 !”王屠禀道 :“爷爷!小人是个守法良民,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,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,那有这事 !莫说与他是个同伙,就是他面貌,从不曾识认。老爷不信,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,就明白了。”知县又叫石雪哥道 :“你莫要诬陷平人,若审出是扳害的,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 !”石雪哥道 :“小的并非扳害,真实是同伙 。”王屠叫道:“我认也认不得你,如何是同伙 ?”石雪哥道:“王屠!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,怎么诈不认得?就是今日,本心原要出脱你的,只为受刑不过,一时间说了出来,你不可怪我!”王屠叫屈连天道 :“这是那里说起 ?”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。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,不肯招承。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,虽夹死终不改口。是巳牌时分,夹起,日已倒西,两下各执一词,难以定招。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,已不耐烦,遂依着强盗口词,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,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。画供已毕,一齐发下死囚牢里,即起身上轿,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。

   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?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。因染了时疫症,把本钱用完,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。及至病好,却没本钱去做生意,只存得一只锅儿,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。旁边却又有些破的,生出一个计较,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,做个草标儿,提上街去卖。转了半日,都嫌是破的,无人肯买。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,叫住要买。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,却看不出损处,一口就还八十文钱,石雪哥也就肯了。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 ,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 ,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 ,叫 :“大郎!你且仔细看看,莫要买了破的 !”这是嘲他眼力不济,乃一时戏谑之言。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,看出那个破损处来,对王屠道 :“早是你说,不然几乎被他哄了,果然是破的 。”连忙讨了铜钱,退还锅子。石雪哥初时买成了,心中正在欢喜,次后讨了钱去,心中痛恨王屠,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。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,没个因头,难好开口,忍着一肚子恶气。提着锅子转身。临行时,还把王屠怒目而视,巴不能等他问一声,就要与他厮闹 。那王屠出自无心,那个去看他。石雪哥见不来招揽,只得自去 。不想心中气闷,不曾照管得,脚下绊上一交,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,将王屠就恨入骨髓。思想没了生计,欲要寻条死路,诈那王屠,却又舍不得性命。没甚计较,就学做夜行人,到也顺溜,手到擒来。做了年余,嫌这生意微细,合入大队里,在卫河中巡绰,得来大碗酒、大块肉,好不快活!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。他道是 :“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,卖成这只锅子,有了本钱,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,那有恁般快活!”及至恶惯满盈,被拿到官,情真罪当,料无生理,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 :“那日若不是他说破,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,不见致有今日 。”所以扳害王屠,一口咬定,死也不放。故此他便认得王屠,王屠却不相认。后来直到秋后典刑,齐绑在法场上,王屠问道 :“今日总是死了,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,害我致此?说个明白,死也甘心 !”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。王屠连喊冤枉,要辨明这事。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?只好含冤而死。正是:只因一句闲言语,断送堂堂六尺躯。

    闲话休题。且说卢楠早上候起,已至巳牌,不见知县来到,又差人去打听,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。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,道:“既约了绝早就来,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 ?”停了一回,还不见到,又差人去打听,来报说 :“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 。”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,想道 :“是我请他的不是,只得耐这次罢 。”俗语道得好,等人性急。略过一回,又差人去打听,这人行无一箭之远,又差一人前去,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。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 :“正在堂上夹人,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 。”卢楠听见这话 ,凑成十分不乐,心中大怒道:“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,却只管来缠帐,几乎错认了!如今幸尔还好。”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,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,叫道 :“快把大杯洒热酒来,洗涤俗肠 !”家人都禀道 :“恐大爷一时来到 。”卢楠睁起眼喝道 :“呸!还说甚大爷?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 ?”家人见家主发怒 ,谁敢再言,只得把大杯斟上,厨下将肴馔供出。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,丝竹并呈。卢楠饮了数杯,又讨出大碗,一连吃上十数多碗。吃得性起,把巾服都脱去了 ,跣足蓬头,踞坐于椅上,将肴馔撤去,止留果品案酒,又吃上十来大碗。连果品也赏了小奚,惟饮寡酒,又吃上几碗。卢楠酒量虽高,原吃不得急酒,因一时恼怒,连饮了几十碗,不觉大醉,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。家人谁敢去惊动,整整齐齐,都站在两旁伺候。里边卢楠便醉了,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。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,急忙进来通报。到了堂中,看见家主已醉,到吃一惊道 :“大爷已是到了,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?”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,都面面相觑,没做理会,齐道 :“那桌酒便还在,但相公不能勾醒,却怎好?”管园的道 :“且叫醒转来,扶醉陪他一陪也罢。终不然特地请来,冷淡地去不成! ”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,喉咙都喊破了,如何得醒!渐渐听得人声喧杂 ,料道是知县进来,慌了手脚,四散躲过,单单撇下卢楠一人。只因这番,有分教:佳宾贤主,变为百世冤家;好景名花,化作一场春梦。正是:

    盛衰有命天为主,祸福无门人自生。

   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,来到卢家园门首 ,不见卢楠迎接,也没有一个家人俟候。从人乱叫 :“ 门上有人么?快去通报,大爷到了 !”并无一人答应。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,遂吩咐 :“不必呼唤 !”竟自进去。只见门上一个扁额,白地翠书“啸圃”两个大字 。进了园门,一带都是柏屏。转过湾来,又显出一座门楼,上书“隔凡”二字。过了此门,便是一条松径。绕出松林,打一看时,但见山岭参差,楼台缥缈,草木萧疏,花竹围环 。知县见布置精巧 ,景色清幽,心下暗喜道 :“高人胸次,自是不同 ?”但不闻得一些人声 ,又不见卢楠相迎,未免疑惑。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,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,故此相左。一行人在园中,任意东穿西走,反去寻觅主人。次后来到一个所在,却是三间大堂。一望菊花数百,霜英灿烂,枫叶万树,拥若丹霞,橙橘相亚,累累如金。池边芙蓉千百株,颜色或深或浅,绿水红葩,高下相映,鸳鸯、凫鸭之类,戏狎其下。汪知县想道 :“他请我看菊,必在这个堂中了 。”径至堂前下轿。走入看时,那里见甚酒席,惟有一人蓬头跣足,居中向外而坐,靠在桌上打齁齁,此外更无一个人影。从人赶向前乱喊:“老爷到了,还不起来 !”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,不像以下之人,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,吩咐且莫叫唤,看是何等样人?那常来下帖的差人 ,向前仔细一看,认得是卢楠,禀道 :“这就是卢相公,醉倒在此 !”汪知县闻言,登时紫涨了面皮,心下大怒道:“这厮恁般无理!故意哄我上门羞辱。”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,又想不是官体,忍着一肚子恶气,急忙上轿,分付回县。轿夫抬起,打从旧路,直至园门首,依原不见一人。那些皂快,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 :“他不过是个监生,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?这也是件异事 !”知县在轿上听见,自觉没趣,恼怒愈加。想道 :“他总然才高,也是我的治下,曾请过数遍,不肯来见;情愿就见,又馈送银酒,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!他却如此无理,将我侮慢。且莫说我是父母官,即使平交,也不该如此 !”到了县里,怒气不息,即便退人私衙,不题。

    且说卢楠这些家人、小厮,见知县去后,方才出头,到堂中看家主时,睡得正浓,直至更馀方醒。众人说道 :“适才相公睡后,大爷就来 ,见相公睡着 ,便起身而去。 ”卢楠道:“可有甚话说 ?”众人道 :“小人们恐难好答应 ,俱走过一边,不曾看见 。”卢楠道 :“正该如此 !”又懊悔道 :“是我一时性急,不曾分付闭了园门,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,践污了地上 。”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,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。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,将向日所送书仪,并那坛泉酒,发还与他。那差人不敢隐匿,遂即到县里去缴还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 ,夫人接见,见他怒气冲天,问道:“你去赴宴,如何这般气恼 ?”汪知县将其事说知。夫人道:“这都是自取,怪不得别人!你是个父母官,横行直撞,少不得有人奉承;如何屡屡卑污苟贱,反去请教子民。他总是有才,与你何益?今日讨恁般怠慢,可知好么 !”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,一发怒上加怒 ,坐在交椅上,气愤愤的半晌无语。夫人道 :“何消气得!自古道:破家县令 。”只这四个字,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,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,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。当下口中不语,心下踌躇,寻思计策安排卢生 :“必置之死地,方泄吾恨!”

    当夜无话。汪知县早衙已过,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。那令史姓谭,名遵,颇有才干,惯与知县通赃过付,是一个积年滑吏。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,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,以报其恨。谭遵道 :“老爷要与卢楠作对,不是轻举妄动的。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,坐在他身上,方可完得性命。那参访一节,恐未必了事,在老爷反有干碍。”汪知县道:“却是为何 ?”谭遵道 :“卢楠与小人原是同里 ,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,且又家私豪富。平昔虽则恃才狂放,却没甚违法之事。总然拿了,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,决不至死的田地。那时怀恨挟仇,老爷岂不反受其累 ?”汪知县道:“此言虽是,但他恁般放肆 ,定有几件恶端。你去细细访来,我自有处 !”谭遵答应出来 ,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的书仪、泉酒。知县见了,转觉没趣。无处出气,迁怒到差人身上,说道 :“不该收他的回来 !”打了二十毛板,就将银、酒都赏了差人。正是:

    劝君莫作伤心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浮邱山脚下有个农家,叫做钮成,老婆金氏。夫妻两口,家道贫寒,却又少些行止。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,历年只在卢楠家做长工过日 。二年前,生了个儿子,那些一般做工的,同卢家几个家人,斗分子与他贺喜。论起钮成恁般穷汉,只该辞了才是。十分情不可却,称家有无,胡乱请众人吃三杯,可也罢了。不想他却弄空头,装好汉,写身子与卢楠家人卢才,抵借二两银子 ,整个大大筵席,款待众人。邻里尽送汤饼,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 。外边正吃得快活,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,这时了帐,十分败兴,不能勾尽欢而散。

   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,原怀着个不良之念。你道为何?因见钮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,指望以此为繇,要勾搭这婆娘。谁知缘分浅薄,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别人做些交易,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,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。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,把卢才恨入骨髓,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。卢才踅了年馀,见这婆娘妆乔做样,料道不能勾上钩,也把念头休了,一味索银。两下面红了好几场,只是没有。有人教卢才个法地道 :“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,何不耐到发工银时,一并扣清,可不干净?”卢才依了此言,再不与他催讨。等到十二月中,打听了发银日子,紧紧伺候。那卢楠田产广多,除了家人,顾工的也有整百。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。到了是日,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,卢楠恐家人们作弊,短少了众人的,亲自唱名亲发,还赏一顿酒饭,吃个醉饱,叩谢而出。刚至宅门口,卢才一把扯住钮成,问他要银。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,二则怪他调戏老婆,乘着几杯酒兴,反撒赖起来。将银塞在兜肚里,骂道 :“狗奴才!只欠得这丢银子 ,便生心来欺负老爷!今日与你性命相博 !”当胸撞个满怀。卢才不曾堤防,踉跟跄跄,倒退了十数步,几乎跌上一交 。恼动性子,赶上来便打。那句”狗奴才”却又犯了众怒,家人们齐道:“这厮恁般放泼!总使你的理直,到底是我家长工,也该让我们一分。怎地欠了银子,反要行凶?打这狗亡八!”齐拥上前乱打 。常言道:双拳不敌四手。钮成独自一个,如何抵当得许多人,着实受了一顿拳脚。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,扯断带子,夺过去了。众长工再三苦劝,方才住手,推着钮成回家。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,唤管门的查问。他的家法最严,管门的恐怕连累,从实禀说。卢楠即叫卢才进去,说道:“我有示在先,不许擅放私债,盘算小民。如有此等,定行追还原券,重责逐出。你怎么故违我法,却又截抢工银,行凶打他?这等放肆可恶 !”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 ,打了二十,逐出不用。分付管门的 :“钮成来时 ,着他来见我 ,领了银券去 。”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,不题。

   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,受了这顿拳头脚尖,银子原被夺去,转思转恼,愈想愈气。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,觉道心头胀闷难过 ,次日便爬不起来 。到第二日早上 ,对老婆道:“我觉得身于不好,莫不要死?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 。”自古道:无巧不成书。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,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。金氏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,路径已熟,故此教他去叫。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,心下着忙,带转门儿,冒着风寒,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。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,并无一件,知县又再三催促,到是个两难之事。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,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,举目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。金氏向前道了万福,问道:“请问令史,我家伯伯可在么 ?”谭遵道 :“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 ,你有甚事,恁般惊惶 ?”金氏道 :“ 好教令史得知: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,夜间就病起来,如今十分沉重,特来寻伯伯去商量 。”谭遵闻言,不胜欢喜 ,忙问道 :“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 ?”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 ,直至相打之事 ,细细说了一遍。谭遵道 :“原来恁地!你丈夫没事便罢,有些山高水低,急来报知,包在我身上,与你出气!还要他一注大财乡,彀你下半世快活。”金氏道 :“ 若得令史张主,可知好么 。”正说间,钮文已回。金氏将这事说知,一齐同去。临出门,谭遵又嘱付道 :“如有变故,速速来报 !”钮文应允。离了县中,不消一个时辰,早到家中。推门进去,不见一些声息。到床上看时,把二人吓做一跳。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,不知死过几时了。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。正是: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 ,都来观看 。齐道 :“虎一般的后生,活活打死了。可怜!可怜 !”钮文对金氏说道 :“你且莫哭,同去报与我主人 ,再作区处 。”金氏依言,锁了大门,嘱付邻里看觑则个 ,跟着钮文就走 。那邻里中商议道 :“他家一定去告状了!地方人命重情,我们也须呈明,脱了干系。”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。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,早有人报与卢楠。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,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,连其事却也忘了,及至闻了此信,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。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,料道不肯干休,已先逃之夭夭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且说钮文、金氏,一口气跑到县里,报知谭遵。谭遵大喜,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 。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,教了说话,流水写起状词,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,将钮成擒归打死。教二人击鼓叫冤。钮文依了家主,领着金氏,不管三七念一,执了一根木柴,把鼓乱敲,口内一片声叫喊 :“救命 !”衙门差役,自有谭遵分付 ,并无拦阻。汪知县听得击鼓,即时升堂,唤钮文、金氏至案前。才着状词,恰好地邻也到了。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,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,假意问了几句,不等发房,即时出签,差人捉卢楠立刻赴县。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,说:“大爷恼得卢楠要紧,你们此去,只除妇女、孩子,其余但是男子汉,尽数拿来。”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,况且是个大家,若还人少,进不得他家大门,遂聚起三兄四弟,共有四五十人,分明是一群猛虎 。此时隆冬日短,天已傍晚,彤云密布,朔风凛冽,好不寒冷!谭遵要奉承知县,陪出酒浆,与众人先发个兴头。一家点起一根火把,飞奔至卢家门首,发一声喊,齐抢人去,逢着的便拿。家人们不知为甚,吓得东倒西歪,儿啼女哭,没奔一头处。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们,在房中围炉向火,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,只道是漏了火,急叫丫环们观看。尚未动步 ,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 :“大娘,不好了!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,打进来也 !”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,打进来也 !”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,惊得三十六个牙齿足乞磴磴相打 ,慌忙叫丫环快闭上房门。言犹未了,一片火光 ,早已拥入房里。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,只叫 :“大王爷饶命 !”众人道 :“胡说!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楠的,什么大王爷 !”卢楠娘子见说这话,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,今日寻事故来摆布。便道 :“既是公差,难道不知法度的?我家总有事在县,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,须不是大逆不道,如何白日里不来,黑夜间率领多人,明火执杖,打入房帷,乘机抢劫?明日到公堂上去讲,该得何罪?”众公差道 :“只要还了我卢楠 ,但凭到公堂上去讲 !”遂满房遍搜一过,只拣器皿宝玩,取勾像意,方才出门。又打到别个房里,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。

    各处搜到,不见卢楠,料想必在园上,一齐又赶入去。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,在暖阁上饮酒,小优两傍吹唱,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,在那里回话,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:“相公,祸事到也!”卢楠带醉问道 :“有何祸事 ?”家人道 :“不知为甚,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,逢着的便被拿住,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 ! ”众宾客被这一惊 ,一滴酒也无了,齐道:“这是为何?可去看来 !”便要起身。卢楠全不在意,反拦住道 :“由他自抢,我们且吃酒,莫要败兴。快斟热酒来 !”家人跌足道 :“相公!外边恁般慌乱,如何还要饮酒 !”说声未了,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,众公差齐拥上楼。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,无处藏躲。卢楠大怒,喝道 :“甚么人,敢到此放肆 !”叫人快拿。众公差道 :“本县大爷请你说话,只怕拿不到的 !”一条索子,套在颈里,道 :“快走!快走 !”卢楠道:“我有何事,这等无礼!偏有去 !”众公差道 :“老实说:向日请便请你不动,如今拿到要拿去的!”牵着索子,推的推,扯的扯,拥下楼来。家人共拿了十四五个。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,内中有人认得,俱是贵家公子,又是有名头秀才,遂不敢去惹他。一行人离了园中,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。这几个宾客,放心不下,也随来观看。躲过的家人,也自出头,奉着主母之命,将了银两,赶来央人使用打探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,堂前灯笼火把,照辉浑如白昼,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。众公差押卢楠等,直至丹墀下。举目看那知县,满面杀气,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。两行隶卒排列,也与牛头夜叉无二。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,一个个胆战心惊。众公差跑上堂禀道 :“卢楠一起拿到了 !”将一干人带上月台,齐齐跪下。钮文、金氏另跪在一边。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。汪知县见他不跪,仔细看了一看,冷笑道 :“是一个土豪!见了官府,犹恁般无状 ,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!我且不与你计较,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。”卢楠倒走上三四步,横挺着身子说道:“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。只要说个明白,我得何罪,昏夜差人抄没 ?”知县道 :“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 ,打死钮成,这罪也不小 !”卢楠闻言,微微笑道 :“这只道有甚天大事情,原来为钮成之事。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,何须大惊小怪。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,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,却与我无干。即使是我打死,亦无死罪之律。若必欲借彼证此,横加无影之罪,以雪私怨,我卢楠不难屈承,只怕公论难泯!”汪知县大怒道:“你打死平人,昭然耳目,却冒认为奴,污蔑问官,抗拒不跪。公堂之上,尚敢如此狂妄,平日豪横,不问可知矣!今且勿论人命真假,只抗逆父母官,该得何罪 ?”喝教拿下去打 。众公差齐声答应,赶向前一把揪翻 ,卢楠叫道:“士可杀而不可辱,我卢楠堂堂汉子,何惜一死,却要用刑?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,无不如命,不消责罚 !”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,按倒在地,打了三十。知县喝教住了,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。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 ,发至官坛候验。钮文、金氏干证人等,召保听审。

   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 ,两个家人扶着,一路大笑走出仪门。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,家人们还恐怕来拿,远远而立,不敢近身。众友问道 :“ 为甚事,就到杖责 ?”卢楠道 :“并无别事,汪知县公报私仇,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,装在我名下,要加个小小死罪 !”众友惊骇道 :“不信有此等奇冤 !”内中一友叫道 :“不打紧!待小弟回去,与家父说了,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,与县公讲明,料县公难灭公论,自然开释。”卢楠道:“不消兄等费心,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!只有一件紧事,烦到家间说一声,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 。”众友道 :“如今酒也该少饮 。”卢楠笑道 :“人生贵在适意,贫富荣辱,俱身外之事,于我何有!难道因他要害我,就不饮酒了?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!”正在那里说话,一个狱卒推着背说 :“快进狱去,有话另日再说 !”那狱卒不是别人,叫做蔡贤,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。卢楠睁起眼喝道:“唗!可恶!我自说话,与你何干!”蔡贤也焦躁道 :“呵呀!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,这样公子气质,且请收起,用不着了。”庐楠大怒道:“什么在官人犯,就不进去,便怎么!”蔡贤还要回话,有几个老成的,将他推开,做好做歹,劝卢楠进了监门,众友也各自回去。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,谭遵紧随在后察访,这些说话,一句句听得明白,进衙报与知县。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,不出堂理事。众乡官来时,门上人连帖也不受。至午后忽地升堂,唤齐金氏一干人犯,并忏作人等,监中吊出卢楠主仆,径去检验钮成尸首。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,轻伤尽报做重伤,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,齐咬定卢楠打死。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拥工文券,只认做假的,尽皆扯碎。严刑拷逼,问成死罪。又加二十大板,长枷手杻 ,下在死囚牢里。家人们一概三十,满徒三年,召保听候发落 。金氏、钮文干证人等,发回宁家。尸棺俟详转定夺。将招繇叠成文案,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,细细开载在内,备文申报上司。虽众乡绅力为申理,知县执意不从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县令从来可破家,冶长非罪亦堪嗟。

    福堂今日容高士,名圃无人理百花。

   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,生下一个脓窠疮儿,就要请医家调治的,如何经得这等刑杖?到得狱中,昏迷不醒。幸喜合监的人,知他是个有钱主儿,奉承不暇 ,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。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,外修内补 ,不勾一月,平服如旧。那些亲友,络绎不绝,到监中候问 。狱卒人等,已得了银子,欢天喜地,繇他们直进直出,并无拦阻。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,如飞禀知县主,扭地到监点闸,搜出五六人来,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,不好将他难为,教人送出狱门。又把卢楠打上二十。四五个狱卒,一概重责。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,咬牙切齿!因是县主得用之人,谁敢与他计较。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,锦衣玉食,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,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,到了晚间,娇姬美妾,倚翠偎红,似神仙般散诞的人。如今坐于狱中 ,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;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,言语嘈杂,面目凶顽,分明一班妖魔鬼怪;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之声;到了晚间,提铃喝号,击柝鸣锣,唱那歌儿,何等凄惨!他虽是豪迈之人,见了这般景像,也未免睹物伤情,恨不得肋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来,飞出狱中。又恨不得提把板斧 ,劈开狱门,连众犯也都放走。一念转着受辱光景,毛发倒竖,恨道:“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,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!如今陷于此间,怎能勾出头日子。总然挣得出去,亦有何颜面见人 !要这性命何用!不如寻个自尽,到得干净 !”又想道 :“不可!不可!昔日成汤文王,有夏台羑里之囚;孙膑、马迁,有刖足腐刑之辱 。这几个都是圣贤,尚忍辱待时,我卢楠岂可短见 !”却又想道 :“我卢楠相知满天下,身列缙绅者也不少,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?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?须索写书去通知,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。”遂写起若干书启,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。也有见任,也有林下,见了书札,无不骇然 。也有直达汪知县,要他宽罪的,也有托上司开招的。那些上司官,一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,有心开释,都把招详驳下县里。回书中又露个题目,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,转批别衙门开拓出罪。卢楠得了此信,心中暗喜,却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,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。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,不在话下。

   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 ,都是与卢楠求解的。正在踌躇,忽见各上司招详,又都驳转。过了几日,理刑厅又行牌到县,吊卷提人。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,心下老大惊惧,想道 :“这厮果然神通广大,身子坐在狱中,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?若此番脱漏出去,如何饶得我过!一不做,二不休,若不斩草除根,恐有后患 。”当晚差谭遵下狱,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,遍身鞭朴 ,打勾半死,推倒在地,缚了手足,把土囊压住口鼻。那消一个时辰,呜呼哀哉!可怜满腹文章,到此冤沉狱底。正是:

    英雄常抱千年恨,风木寒烟空断魂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,姓董,名绅,贡士出身,任事强干,用法平恕。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,十分不平。只因官卑职小 ,不好开口。每下狱查点,便与卢楠谈论,两下遂成相知。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,不见了卢楠。问众狱卒时,都不肯说。恼动性子,一片声喝打,方才低低说 :“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,已拿向后边去了 。”董县丞大惊道 :“大爷乃一县父母,那有此事?必是你们这些奴才,索诈不遂,故此谋他性命!快引我去寻来 !”众狱卒不敢违逆,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,劈面撞着谭遵、蔡贤,喝教拿住。上前观看,只见卢楠仰在地上,手足尽皆梆缚,面上压个土囊。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,高声叫唤。也是卢楠命不该死,渐渐苏醒。与他解去绳索,扶至房中,寻些热汤吃了,方能说话。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繇说出。董县丞安慰一番,教人伏事他睡下。然后带谭遵,二人到于厅上,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,料今败露,也不敢承认。欲要拷问谭遵,又想他是县主心腹,只道我不存体面,反为不美。单唤过蔡贤,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,同谋卢楠性命。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,不肯招承。董县丞大怒,喝教夹起来 。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,打了板子,心中怀恨 ,寻过一副极短板紧的夹棍,才套上去,就喊叫起来,连称 :“愿招 !”董县丞即便教住了。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,只做不听见,倒务命收紧,夹得蔡贤叫爹叫娘,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。董县丞连声喝住,方才放了。把纸笔要他亲供,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。董县丞将来袖过,分付众狱卒 :“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,待我见过大爷,然后来取 。”起身出狱回衙,连夜备了文书。次早汪知县升堂,便去亲递。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,正在疑惑;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,暗吃一惊。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,却又奈何他不得。看了文书,只管摇头 :“恐没这事 !”董县丞道 :“是晚生亲眼见的,怎说没有?堂尊若不信,唤二人对证便了。那谭遵犹可恕,这蔡贤最是无理,连堂尊也还污蔑,若不究治,何以惩戒后人!”汪知县被道着心事,满面通红,生怕传扬出去,坏了名声,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。自此怀恨董县丞,寻两件风流事过,参与上司,罢官而去,此是后话,不题。

   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,遂具揭呈,送各上司;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。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,结交势要,打死平人,抗送问官,营谋关节,希图脱罪。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,无非要张扬其事 ,使人不敢救援。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,连夜刻起冤单,遍处粘贴。布置停当,然后备文起解到府。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,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,果然恐怕是非,不敢开招,照旧申报上司。大凡刑狱,经过理刑问结,别官就不敢改动。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,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。依旧发下浚县县狱中监禁。还指望知县去任,再图昭雪,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,京中多道他有风力,到得了个美名,行取入京,升为给事之职。他已居当道,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,也没人敢翻他招案。有一巡按御史樊某,怜其冤枉,开招释罪。汪给事知道,授意与同科官,劾樊巡按一本,说他得了贿赂,卖放重囚,罢官回去。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。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,谁肯舍了自己官职,出他的罪名?光阴迅速,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馀年,经了两个县官。那时金氏、钮文,虽都病故,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,威势正盛,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。不道灾星将退,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。只因这官人来,有分教:

    此日重阴方后照,今朝甘露不成霜。

   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,名光祖,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。那官人胸藏锦绣,腹隐珠玑,有经天纬地之才,济世安民之术。出京时,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,心下就有些疑惑,想道 :“虽是他旧任之事,今已年久,与他还有甚相干!谆谆教谕,其中必有缘故 !”到任之后 ,访问邑中乡绅,都为称枉,叙其得罪之繇。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,央浼下的,未敢全信。又四下暗暗体访,所说皆同。乃道 :“既为民上,岂可以私怨罗织,陷人大辟 ?”欲要申文到上司 ,与他昭雪。又想道 :“若先申上司,必然行查驳勘,便不能决截了事;不如先开释了,然后申报 。”遂吊出那宗卷来,细细查看,前后招繇,并无一毫空隙。反复看了几次,想道 :“此事不得卢才,如何结案 ?”乃出百金为信赏钱,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。不一月,忽然获到,将严刑究讯,审出真情。遂援笔批云:

   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,为卢才叩债,以致争斗,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。雇工人死,无家翁偿命之理。况放债者才,叩债者才,厮打者亦才,释才坐楠,律何称焉?才遁不到官,累及家翁,死有馀辜,拟抵不枉。卢楠久陷于狱,亦一时之厄也!相应释放。云云。

    当日监中取出卢楠,当堂打开枷尬,释放回家。合衙门人无不惊骇,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 ,甚以为异。陆公备起申文,把卢才起衅根解,并受枉始末,一一开叙,亲至府中,相见按院呈递。按院看了申文 ,道他擅行开释 ,必有私弊,问道 :“闻得卢楠家中甚富 ,贤令独不避嫌乎 ?”陆公道 :“知县但知奉法,不知避嫌。但知问其枉不枉,不知问其富不富。若是不枉,夷齐亦无生理。若是枉,陶朱亦无死法 。”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 ,更不再问,乃道 :“昔张公为廷尉,狱无冤民,贤令近之矣!敢不领教 !”陆公辞谢而出,不题。

   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,合门庆幸,亲友尽来相贺。过了数日,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,要去作谢,他却也素位而行,换了青衣小帽。娘子道 :“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,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 !”卢楠说 :“我看陆公所为 ,是有肝胆的豪杰,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。若送礼去,反轻亵他了 !”娘子道 :“怎见得是反为轻亵 ?”卢楠道 :“ 我沉冤十馀载,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。陆公初莅此地,即廉知枉,毅然开释,此非有十二分才智,二十分胆识,安能如此?今若以利报之,正所谓故人知我,我不知故人也,如何使得 !”即轻身而往。陆公因他是个才士,不好轻慢,请到后堂相见。卢楠见了陆公,长揖木拜。陆公暗以为奇,也还了一礼。遂教左右看坐。门子就扯把椅子,放在傍边。看官,你道有恁样奇事!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,亏陆公救拔出狱,此是再生恩人,就磕穿头,也是该的,他却长揖不拜。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,心上定然不乐了。那陆公毫不介意,反又命坐,可见他度量宽洪,好贤极矣!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,倒不悦起来,说道 :“老父母,但有死罪的卢楠,没有傍坐的卢楠 。”陆公闻言 ,即走下来,重新叙礼,说道 :“是学生得罪了 !”即逊他上坐。两下谈今论古,十分款洽,只恨相见之晚,遂为至友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昔闻长揖大将军,今见卢生抗陆君。

    夕释桁阳朝上坐,丈夫意气薄青云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,心中不忿,又托心腹,连按院劾上一本。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,细细详辩一本。倒下圣旨 ,将汪公罢官回去,按院照旧供职,陆公安然无恙。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,专一挑写词状。陆公廉访得实,参了上司,拿下狱中,问边远充军。卢楠从此自谓馀生,绝意仕进,益放于诗酒;家事渐渐沦落,绝不为意。

    再说陆公在任,分文不要,爱民如子;况又发奸摘隐,剔清利弊,奸宄慑伏,盗贼屏迹,合县遂有神明之称,声名振于都下。只因不附权要,止迁南京礼部主事。离任之日,士民攀辕卧辙,泣声盈道,送至百里之外。那卢楠直送五百馀里,两下依依不舍,欷减而别。后来陆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,卢楠家已赤贫,乃南游白下,依陆公为主。陆公待为上宾,每日供其酒资一千,纵其游玩山水。所到之处,必有题咏,都中传诵。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,遇一赤脚道人,风致飘然,卢楠邀之同饮。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楠。楠饮之,甘美异常,问道:“此酒出于何处 ?”道人答道 :“ 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。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,居士若能同游,当恣君斟酌耳 !”卢楠道 :“既有美酝,何惮相从 !”即刻到李学士祠中,作书寄谢陆公,不携行李 ,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。陆公见书,叹道:“悠然而来,俺然而去,以乾坤为逆旅,以七尺为蜉蝣,真狂士也!”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,不获。

    后十年,陆公致政归田,朝廷遣官存问。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,从人遇之于京都 ,寄问陆公安否?或云遇仙成道矣。后人有诗赞云:

    命蹇英雄不自繇,独将诗酒傲公侯。

    一丝不挂飘然去,赢得高名万古留。

   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,莫学卢公以傲取祸。诗曰:

    酒癖诗狂傲骨兼,高人每得俗人嫌。

    劝人休蹈卢公辙,凡事还须学谨谦。